上回写了博尔赫斯,这回谈谈马尔克斯。
《族长的秋天》这本书,马尔克斯自己评价非常高,但是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似乎都算不上他作品中较受关注的那一类,尽管对作者本人的研究看上去已经成为显学。我昨天花了整个前半夜看完了这本书,看的是轩乐的译本,总的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先说译本本身。中文网络上读了轩乐译本而窝了一肚子气的大有人在,这可以从这译本在各个论坛上受到的来自不同背景和不同水平的读者的指责之中看出来,一般来讲,它的竞争者只有一个上世纪从俄文版转译的版本,而俄文版本身纰漏颇多,因此这等指责是严重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指控了。有一些人觉得译者不会使用标点符号,句子结构过于欧化让整个文本都很难读,而且用词不合这些读者的口味。一些人指出有错译和情感上的歪曲,损耗了原书传达的文学价值。
这些指控必须分开来看。较严重的问题是关于错译和歪曲的,这些方面我无从判断,因为我不懂西班牙语。但我注意到与这相关的两点:其一是许多指控者并没表现出他们懂得西班牙语的潜在事实,而只是从中文的角度作一些特别主观的批判。例如:“如果xxx的原文也是这意思的话……那么我真对马尔克斯表示gg了。”其二是译者处理西班牙语人名时惊人的心不在焉,例如诗人将军劳塔罗-穆尼奥斯的名字出现了不止一次,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它是“劳乌塔罗-慕纽斯”,第二次,则是“拉乌塔罗-穆纽斯”。我特意寻找西文原文查证,全文对于这将军的姓名拼写都是一致的,并无刻意为之的变化。除此之外,其他一些名字也有不合标准之处。总的来说,由于这本书及其写作使用的语言在国内的相对冷门,读者在参与讨论的时候,通常只能输入和输出一些高风险的二手信息。这是很遗憾的。
至于其他的问题。关于标点和句子欧化(讽刺的是,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人)这点,我最近逐步形成一个坚定的看法,即翻译腔具有文学上的合法性,不能因为适应中文语境的目的而消除。作者的微妙情感和对文字的运用全有赖于母语的经验,因此在翻译的时候,应当尽量保留作者的语言。除非要像GEB那样,让一个精力过剩的作者盯着一百个翻译小组工作。那并不现实。
我不知道什么叫意识流。我知道《墙上的斑点》是意识流。我知道王蒙《铃的闪》是很粗糙的意识流习作。我不知道《族长的秋天》是不是意识流。如果非要叫我形容的话,我会说它是一部印象派作品。为什么呢?印象派的画家最重视一瞬间的光影状态在人的精神上造成的影响。他们主要做的是寻找一处打动人的景象,把清晰的结构剥离,感受他们被打动的那个瞬间中整个环境的色彩和光影是如何作用的,然后在画布上凭着他们积累的经验和直觉去试图直接重现这些色彩和光影。考虑那幅太阳在港口的波光和彤云之中升起的画卷。画家认为,海面的细节并不重要,因为每天清晨的海面是不同的,船也会进进出出,但日出造成的印象大体来说是不变的。他们着迷于提取红日初升时透过大气的散射而打在碧浪之上的一抹红霞的晕影,透亮的红光和刚亮起的半蓝半白的天空之间接缝处微妙的渐变的颜色,甚至太阳本身衬在清晨的迷幻微风之中而显现出来的特殊的一种红色,正是这些色彩激发了我们对于自然的欣赏。因此对于印象派的作品,深究细节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细节已在粗粒化的过程当中失去了。只有摘掉了眼镜,或者退后几步,你才能感受到画家试图传递的一缕海风,一次日出。从这个意义上说,印象派似乎算是对于欧洲从前的还原论艺术思想的一种反叛。
《族长的秋天》正给我一种这样的感觉。正如莫奈一生不断地画着池塘里头的睡莲,甚至在近视到几乎失明的时候仍然坚持一样,马尔克斯一生写的东西和这本书都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他的池塘从智利黑暗的硝石矿一路延伸到拉普拉塔河宽阔的出海口,他的睡莲就是那些独裁者、考迪罗,那些和毒品勾结在一起,一手拿钱一手拿枪,和他勾肩搭背相谈甚欢的将军们。与我们熟悉的中国相比,拉丁美洲的政治可以用蛮荒来形容,而在这荒野上长出的荆棘经常也充满了魔幻的色彩。事实上,马尔克斯做得比莫奈还要更绝一些,他觉得有必要对整个池塘做一个系统的总结,因此他每天同一时间站在池塘边上观察,细心地记录季节的循环中每一个时间点上池塘的印象,如此这样作了几年的观察和思考,然后他张开画架,野心勃勃地开始了他的创作,他想要把整个池塘和睡莲,包括岸上一会儿干枯一会儿饱满的草,天上一会儿阴郁一会儿透亮的云,所有的东西,都总结到他的一张画上。起初,他做了一个非常成功的尝试:他把画面分成无数细小的单元,在每个小单元中用细致入微的笔触填入每一天这个小格子里的景象,最终他的画面犹如洪流一般力大无穷而又包罗万象,就像西斯廷礼拜堂上的天顶画一样,人们把这张画叫做《百年孤独》,许多人惊叹于这张画中的荒诞和野蛮和荒蛮中绝望的循环,但作者仍然不够满意,他把他的笔触,他的语言风格变得甚至比从前更加明艳而富有气势,更加冗长,跳跃,介于散文,诗歌和扯淡的梦话之间,他让故事情节之间的界限更加模糊,他让人物似乎是溶解在了时代之中,看不清这人本来的模样,但许多人凑在一起,就能够组成时代的一抹晕影,在这种情况之下,诸如标点符号的运用之类的问题并没有太多重要性可言,因为所有的风格化的语言和刻意变化的叙事都成了作者对于光影和色彩的记录尝试的一部分。
对于这种书,我早就说过该怎么看。不能像看 notes 一样每句话都要知道在讲什么意思,要不然简直就会被逼疯。这种书要退后几步去感受,要从页面的左上角直直的向右下角去读,要相信这一页上你缺失的信息在下一页,甚至下一章,会还给你。当然,一定要一气呵成,毕竟,如果要分着一块一块地欣赏一幅印象派的画作,那细节就不可避免地成了必须关注的东西——这样做,作者在整体上传达的信息就丢掉了。
PS 我为什么大力宣传南锥体文学呢?这印象派画风景,人们会觉得退后了看还算通畅,要是画人像呢?画成《呐喊》那样子,直接把人家的精神状态做一个主成分分析,拎出最大的那个主成分,给人看了,简直就像剥了皮把人脊椎骨血淋淋地揪出来展示。因此这等印象派式的文学,主题很重要。在拉丁美洲,存在这样适合画成印象派的母题;在其他一些地方,孕育不出这样的母题——我主要就是在针对氼畚儿国。所以说,还是要多看拉美的作品,少看氼畚儿的文化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