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9-25)下午踢了个球,完事了上同学家吃饭,他室友里面有个喜欢健身的,当时开着电视,我们就一边看全运会女子76公斤级举重,一边吃汉堡。然后就觉得,周六的晚上,天气不错,应该多说点话,回来以后,看见网上有些人,都是90后,在回忆00年代,我就想,我也该记录一下我的童年,把这些话讲出来。童年这东西,就相当于早上太阳出来那时候的雾气,起床之后不注意,到中午一不留神,就散掉了。
我是2001年出生的,我这一年出生的人有许多的标签,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是“中国足球水平最差的一代人”。我逢人便说这件事(但一般不说这个标签是我自己总结的)。以后,万一我踢球的时候,遭到队友的贬斥,我就要昂起胸来,理直气壮地提醒他,他的爷爷是2001年出生的,自有拉胯的理由。
我记事的时候,大概是2003年。那时候我们的房子在一栋板楼里。面积不大,回想起来,大约是五六十平,有一个小客厅,吃饭时摆开一张可折叠的圆桌,大人们再坐上椅子,就稍微有点逼仄。卫生间不大,地面瓷砖上总有干不了的积水,映着灯泡照射的健康的明光,又晴朗又辉煌。
有一间卧室,我父母睡一边,我自己有张带栏杆的小床,睡另一边。墙上贴一张世界地图,还有一台小电视。卧室头上是阳台,白瓷砖的窗台,晾衣绳,推起来永远生涩的纱窗,或许还有几盆蔫不拉几的植物,我记不太清了。还有个次卧,能容一床一柜。没有开窗,似乎有一盏黄的灯泡,但它与其说是带来了一点光,不如说是制造了一种昏暗的感受。我姑姑住在这里,她那时从村里过来,帮我妈带一带我。我挺喜欢我姑姑,她长得有点像机器猫里面的静香,眼睛很大,一闪一闪的。那时她仍然很年轻,大概比我现在还要年轻,但我把她当做是和我父母一样的长辈。不过,我的父母那时也很年轻。那时候好像每个人都很年轻,连地上的小广告都很年轻。
有时在周末的白天,我妈和我一同待在家里,她有一张红色的小被子,有白色的印花,就像沾了白糖的凉拌西红柿。中午过后,我妈抱着我,我缩在被子里,我妈迎着纱窗里吹来的阳光轻轻地晃悠。晚上要睡觉了,我妈给我哼哼,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我的思绪一下子就到了几年后我回东北老家的日子里,当时姥姥家还没从平房搬出去,我们睡在一张大炕上,头冲着纱窗,夜空如同群山的倒模,在星星之中起伏,从上面流下干冰一样的月光。我的小床很局促,但是一想到未来能见到这样的场景,我就睡得越来越空旷。
那年非典来了,街上有点萧瑟。我姑姑领着我,从家里往东走,一路上除了菜市场有点声响之外,见不到什么人。我好像认字了,但是偶尔还读不全路边的招牌。后来开春以后非典就走了,那时候北京的春天还是灰黄色的,街道两旁的大树都乱糟糟,摩托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出租车的窗户要靠手摇。世界很新鲜,很漂亮,带着一层鹅黄的滤镜,不像是褪了色的生活,像是要发新芽的颜色。年轻的父母们聚在一起又聊又笑,三四岁的小屁孩绕着几棵树又跑又跳。秋天,很大很黄的叶子落在地上,我取得叶柄,跟别人交在一起对着扯,看谁的叶柄先断。后来我又捡到一根铁丝,我把它穿到我的叶柄里面。我大获全胜。
我上了幼儿园。上托班那一年,我们的课桌椅是蓝色的,很好看,只是漆刷得不匀,而且有点硌屁股。老师拿录音机给我们放故事,年轻人掉斧子,阿凡提打巴依老爷,渔夫啊,金鱼啊,公主魔鬼啊。我怕听见人死,每次坏人要死了,我就牢牢看着窗外的树枝,看鸟儿在干枯的秃树上留下的干枯的巢穴,想象着上美画风里2D的穿花衣的小燕子。坐我对面的有一个小孩叫解放,他吃饭老吃不好。
我姑姑骑车送我上幼儿园。后来,她找着了一份在招待所做服务员的工作,不住我们家了,住招待所地下室,六人间,上下铺,地上的瓷砖有点脏,灯光白得像纸。从那以后,我妈就骑车接送我,有一次我决定要下车和她赛跑,于是她骑得很慢,我跑赢了。我四处宣扬我比自行车跑得还要快。
03年到06年,我一直在上幼儿园。04年夏天,我学会了10以内的加法,可以说是风华正茂。我爸终于买了一辆车,是一辆老款的雪铁龙爱丽舍,他便开车带我们去八大处爬山。我爬到大悲寺就爬不动了,我爸只好把我背上去又背下来,夏日凉爽的风,拂过我们的面颊。汗液蒸腾,路人看着我们,一定能看到意气的素霓从魂灵上升起。后来我们常去八大处,但是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尴尬的局面,我爸背不动我,我也背不动我爸。渐渐的,随着我的长高,这座山终究是越爬越矮,几乎要被记忆深处的积灰淹没了。
我总是在一所国企的大院里玩,这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北边是毛主席的雕像,向前伸着一只手,南边是汉白玉栏杆围起来的旗杆。我小的时候,似乎只有一颗草那么高,站在旗杆下面望,感到那旗杆是无限的高,伸向天空中无限的远,一抬头就目眩神迷。雕像和旗杆之间,是一片空地,有时到周末,有人在这教小孩玩轮滑。往西,有一片围起来的篮球场,还有水泥的看台。这地方似乎常常锁着,不能进去。篮球场的南边有一座游泳馆。暑假的时候,我记得我姥爷从东北过来,帮我妈带我,带我去学游泳。教练拿长长的塑料杆戳我们的头,把我们戳到水底下去,我们绑着浮漂,不停地扑腾。上完了游泳课,我就在游泳馆的柜台那里买烤肠,碧蓝的天空笼罩在温暖的阳光之下,从游泳馆的玻璃门漫进来,室内的景观像是一张过度曝光的老照片。
我所在的地方当时算作是北京城区的边缘,而周围有几种机构的大院,因此幼儿园的日子过得很逍遥。我十分怀疑有些高人的孩子也在这里上幼儿园,因为那里的老师都很好。有一个老师,掌管着电脑室,那里铺着崭新的木地板,阳光充足,电脑在圆圆的墙边围成一圈,好像电影中的场景。这个老师很年轻,讲话很温柔,眼睛很大,头发和虹膜都是棕色的。她告诉我,有一些人就是这样,这并不奇怪,有的人还觉得挺好看。所以后来我听说费雯丽的眼睛是绿色的,我毫不奇怪,我心想,我幼儿园电脑老师的眼睛还是棕色的呢。
还有一个老师,是一个中年的妇女。这个老师的儿子是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穿一身校服,戴一顶小黄帽,会吹长号。有一天,他出现在我们的教室里,受他母亲的要求,不情不愿地表演他的长号技术,我非常同情他。他局促地看着我们,我们也无神地看着他,终于他打破了沉默,说道:
“我吹音阶。”
然后就噗噗地吹起号来。但我似乎并不记得后面他又吹了什么曲子,因为我当时有一点发烧,我的眼睛里有一些小人在跳舞,我看她们看得入了迷。后来我就得了支原体肺炎。
05年左右,我爸开车带全家回鲁西南的老家。那时我妈还没拿本,因此没机会帮忙开车,一路上的气氛因此非常的和谐。我窝在后座上,看《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和《机械岛》。那时没有导航,我爸开到很多地方都要问路。长安街上那些很粗的树渐渐不见了,成了一排一排望不到边的高高瘦瘦的树,然而灰色的天空仍然在那里,树们也灰头土脸,不如长安街上的树那么神气。我总觉得长安街上的树拿鼻孔看我(我当时已经到了知道树没有鼻孔的年纪了)。
后来树离得越来越远了,就只剩下路,长得不真实的路,还有服务区。服务区有很大的烟味,其中有一个,厕所里面的小便池是横着一溜。我站在靠外面的一头,里面的人滋尿,就顺着流下来,把一颗烟头冲到我的面前。我赶紧一鼓作气,丹田发力,带动腹部加压,血流加速,肌肉绷紧,一泻如注。恰似大水崩沙,又好像利刀破竹。烟头于是心领神会,象征性地在排水孔兜了一圈,就溜走了。后来我在小学和人比试谁尿得高,也是胜多负少。
跨过黄河以后,天色暗下来,进入丘陵地带,最后开进村里。村里的路很逼仄,灰而硬的方院子互相挨得很近,车轮卷起一点黄土,在夕阳中又落回到路上。这些灰房子并不落后,它们大多都是九十年代以后新建的,比老房子好很多,我爷爷家的也不例外。他在院子里养了许多兔子,它们住在方格笼子里,因此我们尚有活动的空间。这些房子的形式,在张策拍的以山东农村为主题的短片里,有很好的体现。院子里还堆了许多蜂窝煤,到了饭点,就要烧火做饭,也许烧的是蜂窝煤,也许不是,我不知道,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吃饭。做饭的时候我爸妈都去帮忙,烟气就从狭小的厨房上空飘起来。
回北京的时候,路上有块大石头,刮到了车的底盘,发出声响,逼着我们停车。当时夜幕凝重,没有路灯。我爸妈非常紧张,久久不敢下车查看。最后,我爸还是拿起手电筒,下车转了一圈,把石头搬到路边,又上车开走了。车倒是没出大问题。回想起来,这事倒有几分诡异,不知是不是北京牌照起了一点作用。
我在假期去了一些地方。我经过珠海,深圳,来到了香港。我在香港的迪士尼乐园里面想要滋尿,就走到一丛灌木的掩护下,但是有讲粤语的大妈,已经目光如炬,早就盯住了我,赶紧高声喝止。我对于规范的破坏,竟以这样一种扩大化的方式,为我所不注意的因素所切断,我的侵入式的破坏行为遭到了侵入式的破坏。我因而感到内心额外的愤怒,但又在驱赶下不得不前往园区的厕所。那里贴有许多蓝色的瓷砖,我用我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切割他们。
我还到了江苏和上海去游玩。那时仍是跟着导游去的,我对于一切都感到新奇,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当时我还远没有长到我妈的高度,但我要帮着拉行李箱,因为我从来没有自己拉过行李箱。我们穿着深色的衣服,在深色的阴郁的天空和细雨里,从苏州的火车站走出来,我分明地看到了那里的外墙和招牌,一排排的,在雨里生出墨绿的粉末,在不注意的时刻脱落,转眼就被人们忘记。我们总是坐在一辆大巴里面,在雨中驶入黑而潮湿的隧道,我总是半睡半醒的,在隧道里闭眼,又在隧道里睁眼。驶出了隧道,依然是昏暗的天光,我躺在我妈腿上,我的眼神穿过车顶和一朵沉重的积雨云对视。那时在园林和湖畔的经历中,则是常常有乳白色的雾气,似乎只是围绕着我的周围,令我的视线迷失道路。而在上海,以及之前在香港,走在路上,望着无垠的云天,总是感觉仿佛置身大坑的底部,而四周升起锋利的刃,预备要对任何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扎一个透心。肯定有许多东西掉下来,这是一定的,可他们被扎穿了以后在哪儿呢?也许我就是其中的一个碎屑。人们在这大坑的底下奔走,他们是另一些人的孩子,爱人,父母,亲友,但也是被扎穿了的魂灵的碎屑。
我还去了丽江。
还有很多事情。但是我懒得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