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我在刷知乎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叫做李盆的,感到了一种惊喜。
我最开始看到李盆呢,是在一个关于书法的问题里。有人问:庞中华的硬笔书法水平如何?李盆写了一个被知乎日报收录的回答。
你知道知乎上有许多人,许多所谓靠写作本身刷取粉丝的人,他们写东西是很圆滑的。有一百种开给初学者的写作课,那些人进去的时候是一个啥也不懂的初学者,出来之后就是一个圆滑的初学者。然后就在知乎上唰唰唰地写字,写得很圆很钝,因为他学到的并不是如何表达,而是一种掩饰的技巧,把他的不能表达给掩盖起来。
我一开始看到李盆说,
三年级之前,人是没有资格用钢笔的。用钢笔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是很不一般的体验。钢笔是人生中的第一匹小马,第一发猎枪。
我看到这种比喻,我感到毫无必要,我把他误会成了这种人。但是随后他又说,
但是写连笔字,想都不要想。你会喝茶吗,你听过单田芳吗,两样都不会,就不要写连笔字。
我想这是好的,很少有人能用一句话地把三年级的精神这么深刻地写出来。看到下面,在一个地方,他又说:
但我没有意识到的是,就在93年,庞中华的时代已经悄悄逼近,可以说他穿西装的影子,已经在学校门口逡巡了。
我就好像都督阎公躲在屋里听人一句一句地讲滕王阁序一样,开始感到不安了。后面的内容我都没有认真看,因为我在反思为什么我写不出来这种话。我又产生震动,把喝茶单田芳都忘了,直到为了写这个博客回去看回答才想起来。然后我就去看他的其他的文章,发现他确实不是技巧,而是风格。风格都是从表达的欲望产生的。他在知乎写的文章基本上都是诗。你们有心情可以自己去看。
我觉得很多人对于诗歌或者说一切风格化的表达存在一种误解。他们觉得表达常常是为了风格服务的,比如说你要为了你朦胧的诗风去牺牲一些东西,不管是有效信息也好,情绪的分辨率也好,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要表达纯粹的感受或者情绪是很难的。你每天长着许多神经,就算装死,也是在那里滋滋滋地开关离子通道,一个脑子里面有1e10个以上的神经细胞。这里面有多少是你关心的?你要靠敏感的天分把它辨析出来。这就像莫扎特把十几个声部的谱子一下子都扒下来一样,是很困难的,而且这才是第一步。接下来你要让别人理解它,就是说,找到一个办法,让我们这些耳朵不大好的人也去听交响乐,然后意识到,哇,原来从左往右数第三个长号在吹这个呀!
这个过程要求精确性。精确地伸手到脑子的一团线里面,逮住一根头绪,下刀摆盘,清晰无比。问题在于,这事做得越干净利落,很多受众反而越觉得模糊难懂咽不下去。比如说就有很多人说李商隐模糊,说他是拐着弯儿地讲话,又说出一些理由来,比如他政治失意还有人盯着,想讲话只能拐着弯儿。我看这都是瞎说,我觉得李商隐可显明了。
原因在于大家都习惯了语言的匮乏。能讲话的人怎么着也活了几千,几万年了,这些时间里你需要特别精确地表达一些东西的场合非常少,所以常用易懂的语言必定缺乏能力,满足不了精确性的需求。人们就不习惯精确的语言,某种程度上说,大家不习惯马拉美的诗,和初学者不习惯 Weierstrass 的数学语言是差不多的。而就像好的数学家总能发明一些卡在理性的关键路口上的概念一样,好的表达者也能从匮乏的语言中找到一条关键的道路来。
这就是说,当你看到李商隐的风格,产生了一种感受,又仿佛捉不住它的时候,你会意识到,这是这些语言的组合的作用。有一个思路清晰的人,精确地找到了那些话语,从无尽的排列中固定了它们的位置。这种迷幻散乱的语言背后是钢铁一样的克制的力量。李商隐弄了一堆海带火腿老母鸡,吊了一锅高汤,我坐下喝了一口,问,这汤里怎么没有肉?
诗人回答说,味道在你的舌头上,不在肉里。
虽说这不是个完全合适的比喻,但我相信从老母鸡到高汤是一种进步。兜回圈子来,风格真的牺牲了表达吗?也许吧,但风格的目的永远是对于更加克制,更加有力量,更加清晰的表达的探索。
我前两天去了趟芝加哥,第一次去了那里的美术馆。那里有莫奈,高更,梵高,毕沙罗。我的艺术的理解很浅薄,以至于我不认识几个美术家,每次谈论美术必定要提到莫奈,但我现在还是要再一次提一句莫奈,因为这篇文章的动机有一部分来自于对莫奈一张普通的画的印象。(另一部分当然就是来自于看到了李盆的专栏)
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感觉莫奈很有力量,而且他非常明白地知道他要干什么,既不想讲故事,也不想讲道理,他想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