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
2023年12月我和猫去了阿根廷。时隔八个月,我终于开始重新准备把这次在阿根廷的旅行写下来。
一直没动笔有几个原因,比如网站在技术上有一些新问题,生活更加忙碌之类,但根本上可能是因为这次是两个人的旅行,而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的女朋友。中国人的名字诗性很重,不能翻译,像潮湿的水汽压在发梢,需要制造外号来减负。我曾经写过和其他中学同学一起出去玩的事,但是给他们重新起外号花费了很大精力;结果也不理想。不过,我们小的时候,我女朋友的朋友们有时出于外观和习性的相似而喊她猫,那时我觉得这种外号缺乏攻击性,是班主任喜欢的模范外号。现在我也这么叫了,唉,我想这是好的。
从北美去布宜诺斯艾利斯需要在圣保罗转机。我们行前其实担心着这次跨航站楼转机会遇到不可逾越的海关,问我们要签证,那就坏了。但是,从地图上看,在瓜鲁略斯机场的T2和T3航站楼之间有一条狭长的通道,我们下了飞机以后,成功渡过人潮,找到它的入口。中间,猫(她的方向感比我好114514倍)问我们是不是应该在这里左转?我说从地图上来看我们总归是要左转的,就像20世纪的民主党一样。我想也许早转比晚转更好。
通道里面人很少,空调和自动步道也各自瘫着不工作了。巨大的阳光涌进暗棕色的窗格,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们在窗格前并排走过,逐帧曝光在热带的胶片上,还没干什么就已经开始散发出久远记忆的气味。
布宜诺斯艾利斯
第一印象
飞机上发的三明治很好吃。牛角包切开,夹一片西红柿,一片奶酪,一片火腿肉。这种牛角包比美国的牛角包更敦实,含油更多。虽然是冷餐,但是在飞机上吃起来仍感到很暖和。
我是个印象派的游客,所以不想完备地谈论很多旅行过程中的经历,而主要说一些印象。我在旅游之前没有特别了解过前西属美洲的前世今生。在我模糊的印象中,阿根廷就像是历史屁股上的一个痦子(在痦子里面算是较大的)。在这里只有一座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因为这里的体量只够维持一个城市。按照都会区的一千万人算,它占了全国人口的五分之一;要是算起来整个省,则占到全国的四成。考虑到历史记忆的积累和文化的生长也许和人口密度有超出线性的关系,我想,这里算得上是阿根廷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切的核心。从这高度中心化的现实中培养出一种观念,即这里的人自认为是历史的演员,而非观众。他们塑造历史浪潮,而别人则承受浪潮的冲击。这就是我离开之后对这里最深刻的印象。
像这样梦幻般的城市,通常具有某种特殊的禀赋。对于布市来说,它位于拉普拉塔河的河口上,因此成为了安第斯山以东,亚马逊雨林以南这一片广袤领土面向世界秩序的窗口。虽然在阿根廷地图上他们把这里画在一个角落,但由于河流和海洋的缘故,如果以人类聚居点之间旅行的时间,而非纯粹的地理距离来看,它就是阿根廷人文地理的中心,也是离欧洲最近的地方。这样的事是一万年不会变的,这就是它的禀赋。与一些别的城市比,它还算幸运。就像波托西或者玛瑙斯,尽管一度繁荣,它们的尾迹很快就风干了。而布宜诺斯艾利斯将一直存在于阿根廷人的梦中。当然,阿根廷人所做的梦的重要性仍旧有待商榷。
布市热烈地模仿巴黎,不加掩饰。比如巴黎从埃及偷了一座方尖碑,布市也要用水泥仿一座。巴黎有大量的天主教地标,布市也有,而且还有一位现任教皇(本段写于2024年)。巴黎在城堡要塞的基础上建了卢浮宫,布市在城堡要塞的基础上建了玫瑰宫。巴黎有书店,戏院,石头房子里昏暗污浊的空气和叮了咣啷的夜生活,布市一点不缺这些。他们比巴黎强的地方主要有两个:奥运会开幕式(因为没办过),以及主干道的宽度。七月九日大道有十六车道,这在靠交通地位而发展起来的城市里是少见的,因为一般情况下他们的马路总是处在刚好能堵车的宽度。即使是香榭丽舍大道也只有十条车道。走在这条马路上,亚热带的水汽在路旁斑驳的石头里盘旋,发出尖锐的历史的叫声。
我们管酒店的前台换了点米莱币。那时米莱刚选上总统,还没有上任,但比索汇率已经应声腰斩,而距离米珠薪桂还尚需时日。总觉得很魔幻,有朝一日我也吃到了美元的甜头,心里来回地不安。这个时候,在市中心七月九日大道边的普通牛排馆吃一块肉只要六七美元,而同样分量的牛肉在美国却要花二十、三十美元才能吃到,肉质和厨艺也不如阿根廷的。
酒店的陈设比较旧。狭小的电梯,阴湿的房间,还有两个神游不定的前台,挤在一张如临大敌的接待桌后面,散发出一股间战期的欧洲气质。那时的阿根廷人在潜意识里或许可以和欧洲人平起平坐,确实也是大兴土木的日子。但是一走出酒店,直面这个亚热带城市的夏天,水汽和阳光又不一样了,闻起来隐约有一股湖广的草腥味(我总觉得在湖广一带草本植物的喊叫格外猖狂)。这个时候天色已晚,在过街通道的出入口,乐队在表演,聚拢一片无所事事的人群。
布市历史不算特别悠久,所以几乎每个层次都分明地暴露在地表以上。我们在较早的时候去了文化意义上的市中心,这是一片很小的临港区域,是殖民者刚来到这里时开辟的小定居点的中心。一头是总统居住的玫瑰宫和巨大的旗杆,另一头是 Cabildo 楼,这个是十七世纪初修建的市政府大楼,负责对接总督和本地政务,现在作为博物馆开放。广场的周围还有大教堂和其他一些中央部委。这个广场两侧的道路分别拿了里瓦达维亚和伊波利托-伊里戈延的名字命名,西边是玻利瓦尔路,东边是一片名叫哥伦布的绿地。玻利瓦尔和哥伦布对于阿根廷来说也许更像是记事前晦暗不明的风声,而那两个我不太认识的总统倒是呼吸本国历史的活人。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方尖碑。
阿根廷经济与财政部和门口睡着的流浪汉。
阿根廷历史速成
由于阿根廷历史长期孤悬南美,我对于那些故事多半不通,也很难以一种浪漫的心态去念出这些人的名字。但我们在玫瑰宫地下的小博物馆看了以后,加上回来之后读的一点百科,大致有了些认识。这些认识极为粗浅,只能当做是对阿根廷历史的简单近似。
西班牙对于南美的吞并是从灭亡塔万廷苏尤帝国开始的,但它的核心区在西边的秘鲁。东边的拉普拉塔河流域只有些化外之民,河口更是边缘中的边缘,只通向无人的蓝色虚空。西班牙人只能在既有的基础上开发人口稠密地区附近的原材料,也就是秘鲁、玻利维亚一带的矿山,他们在美洲也只有以利马为中心的一个大的总督区,利马就相当于西属美洲的总海关。但是,随着大量移民带着旧大陆的牲畜作物进入美洲四处开发,阿根廷一带极高的农、牧业潜力就体现出来。矿山终有枯竭之日,此消彼长,利马不方便隔着安第斯山脉管辖遥远的阿根廷。很自然地,布宜诺斯艾利斯就成为了一个统领拉普拉塔河上下贸易的大港,有了自己的总督区,即拉普拉塔总督区。
无论西班牙怎样改革,势必要面临流官和土司们分账的难题。本地的土豪和知识分子想要获得更多的自主权,他们中许多人与欧陆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会受新生的民族主义潮流的影响。1810年,趁着拿破仑横行欧洲的工夫,拉丁美洲开始了全面的独立运动。布市作为拉普拉塔总督区的中心,拥兵自立。1816年7月9日,来自拉普拉塔总督区各地方的代表在图库曼议会宣布南美联合省(阿根廷的前身)成立,这就是七月九日大道的来源。
可是,西北部交通闭塞的巴拉圭地区没有参与这个会议。受过良好教育、深受大革命精神影响的弗朗西亚-贝拉斯科以他的个人魅力成为了独裁者,他效仿大革命的精神,压制教会,发展社会保障和工业,实施地方保护主义,不愿亚松森成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附属。
某种程度上,他算是有先见之明。在独立后,布市对于新国家的财政收入和分配仍然有着近乎垄断的地位,这个问题不是靠大家一起独立就能解决的。很快,主张加强中央集权的布市和主张联邦自治的内陆省份爆发出尖锐的矛盾,特别是一江之隔的蒙得维的亚和乌拉圭地区,因为他们本就处在竞争者的生态位上。乌拉圭的民族英雄何塞-阿尔蒂加斯很激进地主张联省自治,但是他遭遇了军事失败,被虎视眈眈的巴西人攻入了蒙得维的亚。英国人迅速赶来共襄盛举,在他们熟练的拉扯下,阿根廷和巴西不得不捏着鼻子允许乌拉圭完全独立。
其他省份的诉求不像乌拉圭那么激进,因为他们离了布市确实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活得太好。但他们仍然在几十年断断续续的阿根廷内战中打出了大量统战价值。这场内战中,中央派(unitarios)有着强烈的现代化、进步主义色彩,而联邦派(federales)则代表着地方农场主和考迪罗的利益,从长期的角度来看,与其说这是削藩的战争,不如说这是城市和大庄园的战争,只是阿根廷只有布市一个城市罢了。不管削藩成功与否,城市总会赢的。比如说里瓦达维亚这个中央派的总统,虽然他因为放乌拉圭独立而引咎辞职,但他对于阿根廷制度设计的影响却是最深远的。
到了世纪末,随着欧服强度持续提升,阿根廷吃到了两个最重要的红利:冷冻食品技术和大规模移民。从1880年到1930年,阿根廷建设了现代化的铁路、港口、农牧业基础设施,过上了高速增长的好日子。但是需要注意,阿根廷似乎从来没有建立过鲁棒、健全、自上而下的职业文官体系,即使是在这段高速发展的时期,地方、军人、党派力量都严重影响国家的治理。伊波利托-伊里戈延就是在这个时候选上的,他是阿根廷第一个普选总统,我注意到他读了法学院,但因为写不出thesis而不能毕业。后来幸而通过了一项法律,说没有thesis也可以做律师,他才成功毕业。
在1930年代整个大西洋世界都被大萧条所影响,极度依赖第一产业出口的阿根廷更是受创很大。何塞-乌里乌鲁将军认同墨索里尼的理念,发动军事政变,打开了魔盒。然后就是我们在新闻上所认识的那个阿根廷了:贝隆,加尔铁里,军政府,民主化,债务危机,通货膨胀,米莱。阿根廷或许也曾经有一个山巅之城的幻梦,在今天也(至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仍然保持着欧陆知识分子的自矜,但是七八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国家的性格。
形似爱因斯坦吞食马桶搋子的浮雕。该马桶搋子实际上是弗里吉亚帽,在法国大革命和南美独立运动中为重要标志。《自由引导人民》中自由女神即戴此帽子。
阿根廷近代政治海报,号召庇隆小将们(los muchachos peronistas)上街共襄盛举。
说到哪了
我们第一天在街边的小亭子里面买了 claro 的电话卡。大妈一句英语不会讲,但是旁边卖杂货的小哥很热心,帮我们翻译了一点必要的信息。在启程之前,我也学过一点西班牙语,可是在这里并没有用,我的感觉是当你的语言水平不足以谈论天气时也许手语更有效。
我们走在布市市中心的街头,感觉这里同某些欧洲城市并没有很大区别,建筑相似,双向单车道或单向单车道的配置相似,太阳一落下,人们就默契地回到他们的坟墓中去寻欢作乐,把街道留给庄重的雕像和涂鸦的人。我记得第一天晚上我们是在议会广场附近的一家餐厅吃的晚饭,我第一次吃到意大利炸牛排(milanesa),对这种东西深恶痛绝,但是猫却很喜欢吃它。我说,我火气太盛,吃这种表面尖锐的食物更容易上火。
第二天下起了很大的雨,我们在雨中排着很长的队,终于等来了进入 cafe tortoni 的机会,这是一家很有历史感的餐厅,装修上带着19世纪末的工匠美感。这里从20世纪初开始就成了一个类似文化沙龙的地方,许多阿根廷辉煌时期的文化名人曾经在这里聚集起来,形成很有生命力的氛围。但很快这地方就变成一种小红书标本式的回忆:通过展览它的过去来保持某种僵硬的格调。它的早午餐做得很好吃。有两种东西是我很少吃而猫非常喜欢的:早午餐和冰激凌。在她的胁迫之下,我吃了大量这些东西,但是我吃得总是很高兴,因为旅途中我总是很饿,像一个半满的垃圾桶。走出餐厅,雨势已经减弱,而天气甚至有些冷。
我的肚子里面熊熊燃烧,因此在雨中我听到了宁静的月亮。但是街对面的树看起来很瘦小,浑身湿透,有着凉的风险。
下午我们参观了著名景点cabildo,然后在拉普拉塔河边散步。实际上“拉普拉塔河”是一个欺骗性的名字,它本质上是大西洋的一个海湾,尺寸可能跟辽东湾和渤海湾加起来差不多,而乌拉圭河与巴拉纳河则汇入这个海湾。我们看到了一个街头喜剧艺人和许多游客的互动表演,他问起几个被挑出来的倒霉蛋的国籍,基本上都是拉美其他国家的游客。没想到海边几乎完全没有本地人,那时我们就应该意识到这里的餐厅会十分可疑了。那里的黑布丁有一股腥臊之气,即使我是一个爱吃血液制品的人,也没法吃完那一小份。晚上我们在一家网红店吃了冰激凌,在我看来,南美的食物份量都特别大,特别是冰激凌,乍一看多得绝望。但是跟猫在一块儿,看她一吃甜点就展示出和日常反差巨大的胃容量,也就不觉得困难。我渐渐吃得比美国人还快,然后开始偷她的那一份来吃。
第三天,我们决定吸取教训,在看起来本地人较多的路边找饭吃。雨仍然在下,这场雨好像在阿根廷其他一些地方一些地方造成了自然灾害,但是没有太影响布市的市区。本来我们打算去些博物馆,但是这天许多地方不开门。于是,我们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面参观了 recoleta 公墓,这里埋葬了很多阿根廷历史书上的人,但我认识的不多,只有艾薇塔-贝隆、里瓦达维亚等几个。我觉得阿根廷和巴西有一个比较大的区别,阿根廷人是会建造这种先贤祠类型的场所的,巴西仿佛没有。如同旧大陆的民族国家,他们有种“一个民族,一部历史”的凝聚力,一般来说这是残酷而忧伤的斗争才能孕育出来的。
这个公墓修得很精美,像是新哥特和装饰艺术的风格。我认为小红书会喜欢这里。它所处的街区也比较富有。我带的水不够,感到特别渴,想要在星巴克讨一杯水,但最后我只能买了一瓶不大好喝的果汁,价格却与北美相仿。这个富裕的街区并不大,我们很快就走到一片更像三线城市市区外缘的地方,吃了几个地中海烤包子(empanada)。回到美国后,我还特意买了好几次这种东西自己烤来吃。晚上,我们尝试了一家位于闹市区的谷爱凌披萨店(pizzeria güerrin),这家店有快一百年的历史,里面人声嘈杂,比王府井还热闹,倒也不难吃,本地人不少。我对于披萨和汉堡的看法差不多,只要你比必胜客或者肯德基(北美特供版)做得强,我就能塞得进肚子里。
这天晚上,我们在市中心的方尖碑目睹了阿根廷球迷庆祝世界杯夺冠一周年的活动。其实,也只是一群人自发聚集在一起又唱又蹦。没人放烟花,也没人打架,气氛其乐融融。我感到索然无味。
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内河道的水运设施。
高乔农场
博尔赫斯就很喜欢谈论他对于好勇斗狠的高乔牛仔的喜爱,虽然他本人是个四体不勤的文人,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作为中国人,一开始我完全误解了。我以为这就像金庸这种南方促狭文人天天想着射雕引弓、大漠苍茫,是一种做卷子做到昏厥以后产生的激进幻想。但其实布市周围全是这帮高乔人的农庄,一些比较大的庄园主反过来在市区也有房产,也就是说,虽然在政治上长期对立,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咖啡馆和潘帕斯草原上的酒馆只不过是同一文化的两种投影。
在旅行之前,我们预定了去往这种庄园小镇的旅游团。阿根廷的旅游业比较发达,这些团都快要包浆了。由于不善于骑马,我们只是预定了很轻量级的一日游。结果,团里其他的游客全是一些退休老人,其中有一个生于台湾、上世纪70年代移民美国的老头,大概有七十多岁了,是做镀膜机的工程师,实际上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镀膜机,可能我听错了。他老伴比他小将近20岁,青岛籍贯,曾经在80年代末预备到北美留学,但是90年代中期才辗转来到美国。老头是与物理规律打交道的,看起来比较清醒;但是大妈受限于那一代、那一批人的共同问题,似乎对世界的运转有着独特的见解。老头话少,不与她争辩,但也不应。他们在生活中都是正常人,也许推特上的磁吸太后李隽等人平日里也不显山露水,不像同一阵营的年轻一代人,有时令人感到缺乏教育。
我们出发的时候看到有一辆自行车挂在路灯上面。我们的目的地是个小镇,圣安东尼奥德阿雷科(San Antonio de Areco),离市区大约一个半小时车程。有一个导游 Lora,大约30岁,她的发型像英国人或者猫头鹰。她说 river plate 这球队的名字就是河床的意思,而不是外面所说的,是 rio la plata 的英化版。这有些可疑,但据此可知本地人对这个名字的含义也有不同看法。
开出市区以后,先是低矮连绵的、城乡结合部类型的房屋,再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有时有作物种植,但感觉路边农业化的比例不如我在美国中西部所见到的高。中间在一处纪念品店停留,这里的价格显然是北美标准,但是当博物馆看也是好的,他们的皮具、帽子和茶具都很有特色。
著名的公众人物田朴珺说过英国古堡是哈利波特式的建筑。照这样看,这个小镇是一个唐老鸭式的镇子,以一个石头铺路的喷泉广场为中心,有19世纪建造的市政厅和教堂,稍往外开些就是农场,唯独缺乏一座玉米鸭的雕像。农场的庭院是开放的,临着房子有一棵大 Ombu 树,盘根开顶,宝相庄严,树和房子之间的草坪是打理过的,有秋千和花园。我们在树下吃了烤包子,喝了些粗茶,然后等着骑马。马厩就在边上,那里聚集着大量的蚊子和狗,这两种动物看到游客来了,连忙来迎接。总得来看,蚊子更加亲人些。我被亲得抱头鼠窜。
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由于下过了雨,没有植被的地面完全变成了烂泥坑。我所骑的马气势威武,位居队尾却不甘人后,在烂泥坑中发奋追赶,溅起泥浆如滂沱箭雨,使我全身衣物受创百处。但是猫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马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撒啤酒,被我完整地录了下来。说实话,这样短暂的骑行,包括应付马匹奇怪的行为或和它争斗,并不是特别难的事情,也许更困难的在于和马保持一种和平的长期关系。农庄的工人们十分爱护这些马,他们柔情地注视每一匹马。这些马匹,优雅而散发出马粪的味道,也同样哀婉地注视着他们。
午饭是和农庄的人一起在凉廊里铺了白布和鲜花的桌子上吃的,他们有很好的原材料,可是做得一般,毕竟算是大锅饭。份量很足,牛肉又大又多,连我都吃不完,更别说那些老头老太太了。许多狗在桌子附近刷野,因此不至于浪费食物。
饭后我们聚成一圈,在草地上围坐着看表演。前面是一人一马,在跳缠绵而浪漫的舞蹈;一个家庭乐队在后面奏乐。他们叫小男孩打鼓,摇头晃脑的,打得还不错。接着一个中年人和他的妻子表演本地聚会时跳的舞,不是探戈,节奏比较快,我觉得性质有一点像跳锅庄。既然这样,那就适合大家一起跳,很快他们就开始叫人到中间去了。这时还有别的团在,里面有些年轻的情侣,但仍然不够数。猫一直在拉我去,我只好硬着头皮和她一起去跳舞了,还好结果并不算差,因为能歌善舞的白人也全都跳得很烂,这使得农场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农场的厨房。
回到市区
由于前两日的大雨,进出农庄的土路已经无法开行正常汽车了,我们进出都是坐着底盘很高的大皮卡,车轮在泥浆地里陷出极深的车辙。事实上这也体现出平原相比于谷地的开发问题,但凡降水达到农业生产的需求,平原就会积聚起季节性的沼泽地,把它们排干了才能从事生产活动,这需要人类日复一日维持力量和决心。而在谷地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水总会回到河里去的。在这个皮卡上台湾大爷就很好奇地问我们说为什么选择来阿根廷。我想这么问是因为刻板印象里阿根廷是一个夕阳红旅行团常去的目的地,讲中文的小红书人和朋友圈人确实很少特意前来。我赶紧说因为小猫是阿根廷球迷。我?我支持的是国足和意大利。她非常礼貌,没有当场揭穿我,后边回到酒店逼问我说你就不算阿根廷球迷了吗?我说我这是随您的。
在回程的车上我问了一下导游 Lora 能不能给我们推荐几个便宜的探戈晚餐秀。这天晚上我们吃了一家巴斯克餐馆,我不记得吃了什么,但是你去这种地方吃的主要也是昏暗暖调灯光下从比斯开湾吹来的忧郁的西北风,所以它就是比英国菜好点有限,至少食材上做到了一个滨海山地民族应有的水平,但是反正我也不吃海鲜。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博卡区。我比较喜欢博卡区的建筑,事实上我又要来谈无关的事情了,这次是什么呢?我注意到博卡区的建筑和主城区那些地方不太一样。这里的“建筑”是各种尺度和意义上的,比如主城区的石头房子外墙似乎比博卡区的厚;主城区的房子没有博卡区那些明快斑斓的色块和涂鸦,门窗也不如博卡区开得大;主城区的街区界限更分明,道路通顺,而博卡区的街区公共空间感强,道路没什么规律。从源流上说,博卡区是传统上码头工人和其他一些城市无产阶级、手工业者居住的地方,比如说有一种说法是他们没钱刷墙,只能捡码头不要的亮色油漆随地大小刷这样,但我觉得这个只是事情的一部分。
现在,不妨考虑那些艺术家,比方说文学和音乐的历史上经常有一种做法就是下乡采风,从民间口述文本和民歌旋律里面寻找一些进步的空间。我们在课本上看到的这些东西的历史是大河状的,即存在一个名为“艺术史”的主流,也就是由台面上的、互相频繁交流和影响的一群人的想法所构成的思想史;而在这个主流的周围汇入的是一些来源不甚明晰的支流,这些东西是那些尚未被“教化”的人们在这个系统里面留下的痕迹,它们带来了新鲜空气,但最终必须被重新拆分、解读、讲述,继而成为主流的一部分。无论它们最终是否登堂入室,关于这些支流从何而来、如何互相影响的问题,人们的认识还相对较为欠缺。像这样的支流源自人类在特定的外部条件下和环境互相打磨,进而自然生长出来的作品,比如说山地和谷地的建筑不同,热带和温带的建筑不同,附近工地上木头多或者铁皮多的流浪汉给自己搭的房子也不同。作为建筑的门窗桌椅,房间动线,采光采暖,甚至包括UI设计,也都是由这样的支流汇集而成,我觉得几乎每一个因素都可以追溯到某些现实条件的影响。可是,我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从物质条件角度讲述建筑史的书籍。人们会讨论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建筑奇观,说它的壳子朝外的一面是什么奇思妙想,朝里的一面又是如何继往开来,但是他们很少提及窗户的大小和墙壁的厚度,正如教大家学帖的人很少提及王羲之到底是什么姿势拿着纸笔(显然,他们知道,但他们也知道这和他们所教的完全不同),那些书写材料又是怎样的质地。这样对我来说是有些遗憾的。
从现在开始,我必须简明我的文字了,因为这个东西拖得太长,已经令人感到有一种要写不完的预感。毕竟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以后,仅过了三年就有了他的游记。
博卡街头供奉的梅西雕像。
博卡
如果说要很快地形容一下博卡区对于游客来说长什么样子,我会用“旋转木马”这个词。就是说,它的街景是五彩斑斓的,它的房子像打了蜡的木雕,它敲锣打鼓,¡并且一刻不停地疯狂旋转!
我们在一个露天的院子里面吃了午饭,这家店叫做 El gran paraiso,在它的入口处有很多烧烤架子,非常大,似乎能把一头小牛放在上面烤。很多店员就站在那前面翻动像山海一样壮丽的牛肉和香肠,油烟和脂肪的雾气会迅猛地进入你的身体,像你年轻时某个突如其来的夏天。那家店里面有一架色彩明快的旋转楼梯,还有一张重要的通知:“如果你带来了你的妻子,女朋友或情妇,我们给你打九折;如果三个一起带来,可以免单。”但是如果你找来了三个女性朋友陪你演一出戏,他们就会说,“抱歉,先生,那个木牌是我们出去旅游的时候买的装饰品。”
随后我们去了糖果盒球场,这名字与旋转木马相性很好。我对于南美洲的足球缺乏认识,所以并没有通常的圣地巡礼的心情;不过,马拉多纳和里克尔梅仍然是高山仰止的名字,而特维斯,因为他在尤文图斯的事情,可能勉强也算个人类。在出门的时候,我发现阿根廷前总统马克里也是球队的赞助者,我在一墙的星星里找到了他的名字。
如果你去过南锣鼓巷的话你就知道在这些曲里拐弯骗外地人的小市场里面仍然可以找得到市民社会的碎片。尽管大部分时候你作为一个游客的注意力会集中于专门从你身上揩油的店铺,这些店铺坐在街边大开着两扇门就像箕踞叫骂的傲慢刺客。但是很多人仍然住在这附近并且走路上班,所有的人和店铺构成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在带轮子的动物里,只有自行车才能穿过。
森林外面是原野,空气更加清新。有一家卖马黛茶的小店,他们就是那样用塑料杯子装着茶叶,然后用暖壶打热水,用带有鸭嘴状滤网的不锈钢吸管来喝茶。塑料杯上面几乎能看得到这杯子穿越时光之海的旅程中层层叠叠附着而来的藤壶。昏暗的日光下,即使明黄的墙壁也显得忧愁。水磨石地面,墙壁上的电线,漆成红色、橘黄色和绿色的木椅子,这一切使我想起我的幼儿园和仍旧怀有好奇心的年纪。墙壁上还写有一句话:“Por los pibes de Malvinas que jamas olvidare”,如是大家在家里写着悬梁刺股的话,但是这个国家的雄心壮志恐怕也只是像路人的叹息一样轻易地消散了。外面有一个老太太在逗流浪猫,空调外机在滴水。
我们又去了阿根廷的国家博物馆,在这里我们看了一些历史上面的漂亮玩意儿,其中最为庄重的是圣马丁将军的军刀,这里有一个展厅几乎就像是他的衣冠冢,甚至还有守陵的士兵。另外一部分展览主要聚焦的是庇隆主义,这段时光的死亡与它的诞生一样都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我总觉得阿根廷人怀念而又疏远自己的历史,当他们不得不谈论它时,神色好像自己也曾是世界中心的子民。
这一天晚上我们去看了探戈。我们从博物馆出来以后,打了一个车,堪堪赶到。买了门票是一回事,可要是去晚了就没有好位置。阿根廷和俄罗斯有一点很像:在广袤领土孕育的无穷蛮荒中,出于对荒野的共同敌意,人们团结在旧大陆流行文化的周围。我没有去过莫斯科,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探戈演出有一种19世纪巴黎的气氛:人们像养鸡场的鸡一样被塞进烛影摇曳的桌边,吃着三道菜的正餐,扭头看台上灯光如金色囚笼,舞者在明,乐手在暗,嘈切飞烟,进退流幻。最后服务员从黑暗的裂隙中无声滑出,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端出盘子收取小费。当然,也许这和任何地方哄骗游客的文艺汇演没有那么大的区别,但是我只花了在美国吃两顿texas roadhouse的钱就吃了这样一餐,感到沾沾自喜。
博卡区茶馆的墙壁。小彩旗上为“节日快乐”。
博卡区出售的显示糖分和能量超标的百事可乐,令人心旷神怡。
阿根廷国家博物馆地下一层男厕所隔间的门板。许多元素难以解读,但至少包括“momo”、被涂改成法轮的万字符,以及无政府主义宣传。
罗萨里奥
来到罗萨里奥
下一天,我们到大巴站去,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到罗萨里奥。夏天的阳光很刺眼,几乎实体化地突刺在绿叶上,使它干枯,划在大巴二层的窗户外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像金色的昆虫振动翅膀。
我们那一天下午和晚上决定随便转转。事实上,罗萨里奥也是一个老城市,有不少难以拆除的石头房子,因此它的核心是为了马车而设计的,收得很紧。我们看了格瓦拉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牌子,很不显眼地立在路灯杆上面。阿根廷是一个出口资源过活的国家,一旦陷入和平,就没有足够的血来浸透他们的大地。因此,我感到他们纪念格瓦拉,常常因为他是英雄、诗人、旗帜,偶尔才因为他是某个悠长、血腥、悲哀的梦中旋起旋灭的一段歌声。他们中爱他的人像丧子的母亲那样想着他,一做那个梦就感到无所适从。第二天我们在巴拉纳河边上看到纪念格瓦拉的博物馆,阳光依然充沛而绵密地洒在红砖和绿草之间,如同乳汁。
切-格瓦拉的生命力极其旺盛,尽管他从小就患有哮喘,但他仍然参加运动,并且大量阅读,顺利地考进了医学院。他的家境以物质条件来说是同辈革命者里面最好的,阿根廷和20世纪对他的家庭也非常慷慨,这使得格瓦拉和其他人走了不同的道路:对于中国和东欧的革命者来说,世界上永恒的——并非仅仅是资本主义带来的——斗争、苦难和残忍是刻在日常生活中的常识,而他们的阅读和知识上的活跃只是给了他们一双灵巧的哲学家的手,让他们刺穿、切碎又重铸这些常识,并将他们的理想浇筑在这个基座上。但是对于医学生格瓦拉来说,他必须要通过一次纵贯整个拉丁美洲的摩托旅行来首先认识到(而非系统性地分析)这些常识。格瓦拉吸引人的一点在于,现在有很多人面临同样的问题,却没有同样的行动力。
纪念馆事实上以这次旅行来作为它展览的主要部分。当然,一部分原因是这次旅行很酷,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格瓦拉本人,抛去他单薄的文化符号的身份,功业不显,后继无人。他的主要成就是在古巴革命中完成的,包括军事上通过战术水平比较高的游击战推翻了巴蒂斯塔,挫败了美国人开玩笑一样的入侵,并且在经济和外交的舞台上很活跃。但是,古巴的体量使得它和朝鲜面临一样的保卫和巩固革命成果的问题(我们看到朝鲜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几乎牺牲了一切,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一团什么东西),甚至比朝鲜还要严重,因为它在地理上离美国实在太近了。格瓦拉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建设中的古巴,跑到刚果和玻利维亚去,试图以个人魅力和游击战术建立根据地。我们事后看来,觉得这不像战略家对于革命形势的判断,更像是一位传教士出于信仰义务的殉道。很多人出于这种叙事而喜欢他,因为他们得到一些东西比较容易,因此对失去也没那么在意。
晚上我们在罗萨里奥的中心区乱逛,这里有一片规模很大的夜市,与那些旅游城市相比,更有烟火气,本地人也更多。有趣的是,我们看到一块立牌,上面写着“一杯拿铁+两个牛角包,只要$0”,看起来是因为价格的前面几位数字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我惶恐地说,“太快了,太快了,没有想到米莱已经实现了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但是夜市的冰激凌很好吃,一个球的分量多得夸张。现在回想起来,从那次旅行以来,我染上了吃冰激凌的恶习。我的体型从精神小伙膨胀为一个肥宅。
这个地方更像是一个普通的欧洲城市。在老城区有祖传的石头房子和暗店街,在所有石头房子的中间是石头教堂,只不过这里有两座,一座给天主,一座给国家。前者同时也是罗萨里奥总教区的主教座堂——这个城市的名字就笼罩着虔诚的烟雾。教堂门外斜向上支出一杆圣座大纛。街对面的石头房子上有一些涂鸦,其中一行写着“YANKEES GO HOME”,另有一行写着“BE GAY”。
教堂门前有一些电线,疯狂的野草在电线上面做窝。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做到的。顺着这些电线,可以走到另一座教堂,在这里祭拜的是阿根廷的国旗。这里有一个容易产生误解的地方,它在地图上的名字是“班德拉纪念碑”,但这个班德拉只是西班牙语的“旗帜”,而不是臭名昭著的斯捷潘-班德拉。1812年,曼努埃尔-贝尔格拉诺将军在罗萨里奥制作了现在阿根廷所使用的国旗,他的雕像安置在纪念碑底座的展览室中。
我们走到这里的时候,正是盛夏的下午,纪念碑附近过于开阔,所以没太多游客出没,只有一个神秘的人在来回跑步。拾级而上,走到仿若封土堆顶的平台上,就可以看到纪念碑的正面:整个建筑全部由浅色的石材搭成,你首先穿过水池和雕像,然后穿过一座高柱宽檐的希腊牌坊,最后来到高耸的石头柱子前面。或许它的本意是个方尖碑。可以进到这个柱子里面坐电梯上到顶,那就是全城的制高点。在那希腊牌坊的顶部,写着巨大的字:
OID MORTALES EL GRITO SAGRADO: LIBERTAD, LIBERTAD, LIBERTAD! (肉体凡胎,听此神咒:利维儿塔,利维儿塔,利维儿塔!)
这是阿根廷国歌的第一句。我时常感到阿根廷国歌在所有的国歌中算是非常好听的,而这句话写在神庙的屋檐上也没有违和感。站在纪念碑顶,能看到巴拉纳河,这是一个缓慢而专注的巨人,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同城市并肩而立。
蓝天如海,风在我们的皮肤上析出盐晶。
罗萨里奥的三明治非常好吃。我在Sandwiches Monreal吃了两餐,它的优点在于本地人会用切片面包去掉面包边的部分来夹馅料,就像我们在国内的便利店买到的那样。这种面包的选择在北美非常少见,但是它不扎嘴(伟大的品格),并且能叫我们更好地集中于馅料的味道上。
此外,我们吃的餐厅里面还有两家不错的。一家叫做Ricardone Club,去的时候他们刚到晚饭开门的点,所以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菜很好吃,分量也很实惠(虽然在阿根廷这是常态),老板娘听说我们是第一次来罗萨里奥,便送了一份flan给我们。这东西的本质是一种焦糖布丁,爱吃甜品的猫感到非常开心。另一家是Bar Liverpool,是利物浦主题的体育酒吧,但也卖正餐。我在这里第一次决定尝试传说中的金汤力水。
国旗纪念碑神道上的士兵雕像与罗萨里奥主教座堂。
国旗纪念碑附近的建筑工人和反法西斯-反卖国涂鸦。
罗萨里奥街头的零元购套餐。
梅西
梅西是罗萨里奥本地人。他小的时候住在罗萨里奥郊区一座没什么特点的房子里,我们打车去看了这个房子,它至今仍没有什么特点。或许防盗措施更加严密,但在这样热的天气里,几乎没人过来圣地巡礼,也看不出游客常来的痕迹。阿根廷的郊区是和北美不同的。在20世纪中期的一段时间之后,北美房地产商成功地把郊区的房子都卖给了体面人;在阿根廷,郊区是我们所熟悉的城乡结合部。街道上的房子较为低矮,而街道本身却更宽,或许是因为修筑这些街道时汽车已经发明出来。因此,太阳毫无顾忌地将路面和行人烤得瘦弱而干枯。
我们也去了纽维尔老男孩俱乐部的主场,这个地方现在被疯子贝尔萨冠名了。我们本打算参观球场,但他们当天在办一个不对外界开放的活动,所以没能成行。球场周围的环境还不错,是在一个类似公园的区域,其中有许多大树,还有敦实的鹅。阿根廷人总的来说比美国人更喜欢种树,而不是维护草坪。这一点我非常喜欢。公园里面连绵不绝刻意养护的草坪总使我想起装在套子里的人;可大树是值得亲近的朋友,有诚恳的性格。但是,罗萨里奥的夏天很热,水体很多,因此有蚊子的问题。总的来说阿根廷北部都有很多蚊子,我总是先于猫被咬到,起到避雷针的作用。
在梅西的故居和球场附近都有一些卖盗版球衣的人,看上去迪布-马丁内斯很受欢迎,我觉得这合情合理,他真是一个在各种好的方面都完全符合阿根廷球员刻板印象的人。我喜欢他、劳塔罗和塔利亚菲科的球风。
梅西故居。
巴塔哥尼亚
来到加拉法特
我们坐飞机从罗萨里奥前往一个名为 El Calafate 的小镇。似乎从这里起,我们的旅行将彻底由人文为主转向以自然风光为主。
加拉法特位于南方巴塔哥尼亚的腹地,能看到安第斯山,一面是荒原,一面是雪水流下来形成的阿根廷湖。这是个依托自然景色、季节性开放的旅行小镇,风貌同安多地区相似。它有一个迷你机场,可以选择坐大巴车到镇上,也可以租车。虽然时值盛夏,但吹的风又冷,又干,又紧。公路两侧仍只有灌木、荒原和雪山。其中一种灌木就叫做 Calafate,是一种小叶小檗,结蓝色浆果,本地人有时候将其加入甜品。
这里较为偏僻,住店选择不多。我们住在一间小木屋旅舍中,需要沿碎石路下山,然后沿着公路的路肩走上一阵子,才能到达镇子的入口。第一天下午,我们在镇子的外缘吃了披萨。当天晚上正是平安夜,披萨店的一大家子人在我们快吃完的时候已经拼起了桌子,端出许多大餐,马上要开始庆祝了。
第二天,我们侦知了镇上可以租自行车的地方,走了很久到那里去找自行车,基本上横穿了整个镇子。那里有一座无人值守的房子和一只形迹可疑的小狗,但房主的儿子很快出现了,交谈过后我们同意在一段时间后来取车。
这个镇子的主干道上有不少旅行社,我们在那里预置了冰川徒步的活动。除了旅行社之外,这里的流浪狗也特别多,或者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流浪,因为路边的店家通常提供水盆,甚至有些狗有常去的饭店,因此基本上容光焕发。我听说它们中有些还有医保。狗不像猫那样会抓鸟玩,因此在本地的草坪上仍能看到雍容的黑面鹮(black-faced ibis)。这些鸟和天鹅一边大,有橘黄色的头发,弯刀一般的漆黑的喙。但是其他一些更为珍稀的水鸟在附近的泻湖一带做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人们把那里围了起来,不让狗进入。
获得了自行车以后,由于这一天是圣诞节,没有什么可以干的,我们只是充当盲流,从上一个垃圾桶奔赴下一个垃圾桶。我注意到这里的小吃并不出挑,虽说有气候寒冷的因素,但作为旅游胜地,实在令人疑惑。不过,猫似乎很喜欢吃这儿的冰激凌和甜点。风非常大,这里的树木都长出了较小的叶子,以防它们因为太大而难以控制,被时代的洪流卷走。另外我还看到一只大肥鸟张开双翼在风中悬停。
加拉法特街头饱食终日的狗。
黑面鹮。
加拉法特的冰川
第三天,我们一早上起来,坐上大巴开向山中。猫一坐上大巴就像进了摇椅,很快就睡着了,我开始在窗外寻找冰川。我总是注意到这里的树,我感到越是热的地方的树就越圆滑水润,而这里的树就骨相峥嵘,像个三十岁的程序员,整张脸皮挂在凹陷的眼眶上。
天气特别好。这里海拔并不高(事实上,由于美洲大陆南段急剧收窄,尽管在加拉法特已经直接能看到安第斯山的积雪,海拔却只有低得惊人的180米),天却蓝得发黑,像在大气层外一般。来自太平洋的湿润气流在安第斯山东麓形成巨量的降雪,由此在南巴塔哥尼亚的荒原上造成不断溢出的冰。这冰川向低海拔的地区旅行,并在加拉法特西部伸出冰舌而进入阿根廷湖。从远处看,冰川与湖水一样都是浅蓝色的,但更澄澈些。
在公园的栈道上,我们得以从侧面观察Perito-Moreno冰川的冰壁。在近处看时它的颜色更浅了,但仍然有明显的蓝色调。从冰的悬崖上不时崩解一些几吨重的碎片,落入湖中,向远处漂去,人们像辨认云彩那样津津乐道于哪一块冰长得像什么东西。说什么的都有。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我一早就知道大冰的形象非常多变。
在近处单看冰墙,已经极其宏伟,可是和身后的山相比又像泡沫一样,轻薄而转瞬即逝。在那些山的低处是树林结成的一层毛茸茸的壳;雪线以上的部分,由于夏天融雪的缘故,粗粝而斑驳,令我想到初生婴儿沾着血水的头发。山就这样从树的子宫里面艰难地生出来。如果你仔细看那树林,里面的活树和死树几乎一样多,如同冻结在时间之中的战场。死者干枯而笔直地倚在生者的肩头,等待春风来剥落它的皮,夏天来衰朽它的骨。我爱这种生活,他妈的,为什么我不是一棵树呢?
无所谓的。总之我们乘船来到离冰川更近的砾石滩,那里有一面国旗和景区的牌子,大家在这里听导游讲地质和生态的事情。然后我们挨个戴上头盔穿上冰爪,跟着导游走上了冰川。那冰川的表面离近了看仍然积了很薄的一层土,往高处、深处走,土就少了,但没法忽略它的存在。一些地方发生了融化,水潺潺地形成一道小溪,我们连忙捧着冰川融水喝,还往瓶子里灌。在冰川相对平整洁净的一处,导游支起一张桌子,突然开始分发冰镇威士忌和巧克力。人们各自拍照留念。
后面的两天我们仍在镇上转悠。这里的历史并不长久,堪堪有一百年,但是已经有不错的老字号餐馆了。这儿的餐馆总的来说良莠不齐,Mi Rancho 和 La Tablita 还不错,Mi Viejo 就不大合我口味。我记得我们在 Mi Rancho 还是哪一家点了一份看起来超级无敌炫酷的带骨羊排,吃完之后我发现在我们周围有好几桌新来的朋友都点了这个菜。我们似乎还在哪儿吃了羊驼肉,甚至还有羊驼肉馅的烤包子,但我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
附近的泻湖风景很好。那里有一条收费的观鸟小道,只收现金。风景十分熟悉,一边是雪山,一边是草地,草地上有大片的白花在风中摇晃,形状同格桑花十分相似。还有一些黄色的小花儿,是 Calafate 开出来的,相对而言比较腼腆。这里有一些木质的观鸟棚,可以把用作窗户的木板搬开,架起相机,坐在木质长凳上舒舒服服地等待。其中一处可以看到许多粉色的火烈鸟。总的来说这里的鸟非常多,比一般的湿地(例如若尔盖草地或我们一年后去的佛罗里达大沼泽地)显得稍微生机勃勃些,但全打下来也顶多只能喂饱一个营罢了。它不如雪山那样绝情,但仍然板着一副冰冷的面孔。
佩里托-莫雷诺冰川。
尼梅斯泻湖的火烈鸟群。
乌斯怀亚
我们在前往乌斯怀亚之前并没有实际敲定任何在那里的旅行计划。这里的原因很多,但最大的原因大概是经济因素。本地许多的旅行产品长期由旅行社经营,他们通常在游客最多的区域设有集中的门市部,有些旅行只能在那里现场预定,而能同步到线上的那些通常也没有现场来得便宜。况且,不稳定的汇率也让人对价格的变动有一丝幻想。因此,一到乌斯怀亚,我们就赶到这些小木屋的门口去碰运气。但是在这个阴雨连绵的下午,那些小木屋都早早关门了。
乌斯怀亚比加拉法特稍微大一些,大到有出租车运营的地步,但是又没有大到使街面上不整洁的程度。我们住在一处温暖干燥的公寓,阳台上能看到比格尔海峡。这是整个行程里面住得最舒服的时候。第二天一早,我们重新回到那些木屋去,事实上在它们附近还有游客中心和大巴枢纽,保存着旅游业的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由于处在圣诞和新年假期的中间,游客很多,猫和我兵分两路奋勇争斗了一阵子,终于成功将这几天的日程填满。
这天是2023年12月30号,我们距离马尔维纳斯群岛785公里远。我感到乌斯怀亚的一切都在默念马尔维纳斯群岛的名字,他们的广场上吹着永不止息的海风,因此立起了大到几乎不成比例的国旗,用粗壮的旗杆悬挂着,它在风里震颤,像宏伟的经幡。路牌上写着到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方向与距离。镂空出马岛形状的雕塑墙安静地站在海边,年幼的白云从岛的缝隙里穿过。顺着西风的方向走到滨海路的尽头,可以看到一座极小的海军基地,岗亭里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路边有海鸥在杂草中行走,然后突然振翼,向海中去了。我想在这个年代里仇恨是苦口的良药,但愿对撒切尔和英国人的仇恨将我们的心团结在一起。
首先,我们去了本地的博物馆。似乎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知道这城市是由囚犯建造的,因为起初是流放重刑犯的地方。起初,我惊讶于这里的历史之短,因为我曾设想在巴拿马运河修通之前人们总得绕经这里;过的船和人多了,宁古塔也能变成哈尔滨。可是看起来有这样需求的人一直不多。乌斯怀亚的天气也不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严酷,这里一年到头基本都在零上几度左右,历史极低温更是高达-21℃,与宁古塔真是天差地别。
到了下午的时候,我们集合去看企鹅。先坐上小巴进入荒野开上一个小时,我想大概是往西边,然后他们叫我们在山里孤零零的一处小木屋里头喝杯咖啡。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能看得见日头在无可辩驳地下移而超出计划内的时间,使我几乎怀疑我们被扔在了这里;挂在天花板右下角的电视始终播放米莱又长又零碎的讲话,利维儿塔万岁,鸡巴操的(Viva la libertad carajo),我想找服务员确认一下,可是他们几乎不会说英语,我的西语又太差了。
最后终于来了一辆新的小巴把大家接走,开到海边的滩涂上,于是人们从包里掏出额外的衣物将自己包裹起来,因为海边的傍晚总是比它在照片上看起来更冷,凉风吹去大地的余温像葬礼的风笛缓慢地合上太阳的眼睛。新船如期出现在远方,发出巨大的噪声。但最终我们看到了企鹅,我们的船轻轻地搁浅在无名小岛的浅滩,船的周围全都是企鹅,生活艰险奔波劳碌,对游客的出现毫不在意。具体来说大部分企鹅在岸上吹风、交谈、殴打别的企鹅,还有一些在水里面扎猛子。这岛上有两种企鹅,一种是头部长有环状白纹,喙短而粗,爪与喙都呈灰黑色,长得像个椭球的麦哲伦企鹅,另一种是头部长有块状白纹,爪与喙相对更修长而呈橘红色,长得像单开门冰箱的白眉企鹅。我们几乎近到可以摸到这些企鹅,这些极地鸟类又肥又软又慢似乎在刻板印象上神性含量较低,但那时夕阳在遍地荒草和碎石的冷寂蛮荒之地漫过它们的皮毛如同破碎的蛋黄极端缓慢而不可抑止地向海上涌来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也许神话生物只是普通的生物但人们有时在神话的季节看到了它们而季节的变迁有时来自星星有时来自他们自己。
是灭绝的竹节虫,是共产主义社会,是完美自由市场,是单民族国家,是值得效忠的君主,是道德国度,是埋着数十吨海洛因的列王陵,是迪斯科地狱,是所有求而不得的幻想。
然后我们乘船回去了,在小木屋里喝了热巧克力。米莱仍然被他们关在那个小盒子里念经。在回市区的小巴车上猫和我都睡着了。
下一天,我们到火地岛国家公园去。在那里有一家世界尽头的邮局,于是我们寄了些明信片,并且叫柜台后面的和蔼老头儿给护照贴了企鹅贴纸。后来在达拉斯转机的时候,猫要在加拿大的航司那里再次办理值机,一个多管闲事的加拿大老卡伦就问起这个贴纸的事情,不仅如此,当我等得感觉可能出了什么岔子而走去猫身边的时候,这个大妈还用我恰好能听见的音量压低声音提醒她说”那个刚才一直尾随你的男的现在过来了“,一副司马脸,一点儿不像开玩笑。猫和我都同意,什么事和批拿大沾上边都会变得晦气。另一方面,火地岛的风景很好,我们选取的徒步路线也适合新手,因此并不困顿,只造成一种健康的疲惫。在路线的某个地方有一辆卖烤包子的快餐车,我像夸父喝水一样地吃掉了许多烤包子。
下午我们回到了镇上找吃的,但是我犯了大错,没有预约一家餐厅;我原以为像在加拉法特过圣诞节时那样,在这种假日的晚上即使没有预约也总能找到会开门的去处,但显然这里的店家统一地将新年晚饭当做一棵摇钱树,仅有的几家有空位的餐馆都坐地起价到荒谬的地步,连家乐福都早早关门,我们储备的食物虽够,总不能在跨年夜不吃一顿正餐。我们在萧索的街道上溜达,到了这时,平日里在十字路口卖艺的杂耍艺人都消失不见。最后,我们只能回到第一天曾经去过的那家中国人开的自助餐厅。公平说来,第一天在那里吃饭时,我简直像是飞升天堂,一次就拿走大牛排两块,大羊排两块,大香肠一条,烤包子三只,黄桃罐头若干,吃得字面意义上扶墙而出。阿根廷人烤羊排是把羊绑在篝火四周的架子上,一次即熏出四只烤全羊,而这家自助餐厅更进一步,派一位熟练的本地人站在架子边,现场割肉来填餐盘。想想这种东西在美国要收多少钱,便感到这顿饭的起价不那么难以接受了。晚上回到住处,猫掏出一瓶冰酒,我们简单喝了一杯。我一般不过任何节日,但在生活中掺入一点仪式感似乎也不是坏事,甚至几乎有种叛教的快感。
一月一号我们坐船去看灯塔。它有个法语名字 Les Éclaireurs,意思是探索者。它刷着红白相间的横纹,只有10米高,是个南美小钢炮似的矮壮体型。坐船到这里,其实像是看了个动物园,有大量的企鹅、海鸥和海豹。其中一些礁石上堆满了懒散的海豹,像卡车里的猪那样挤在一起,一些海豹还把头枕在邻居的肚子上。小时候我也想有这样又大又软的肚子,这样滚下山的时候就不容易伤到自己。
乌斯怀亚的码头。
乌斯怀亚的巨型阿根廷国旗。
麦哲伦企鹅。
白眉企鹅。
正在接近火地岛灯塔。
灯塔动物园全家福。
事情结束了
我可能是在乌斯怀亚的机场候机的时候被人传染,回到布市就病倒了。其实我的身体很差,一出远门就容易感冒发烧,但我总以为自己还是小时候那样精力充沛而不知悔改,而且那时我还没学会生病了要吃药,康复的进程格外缓慢。因此,最后在布市的几天,我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我们大抵去了哥伦布戏院,那里有精美的巴洛克装修和雕塑,但那时我一直在吸鼻子。此外,还吃了一家秘鲁菜,我对菜单上的烤牛心很喜欢,一直记到20个月之后的今天;但还是出于健康的想法,吃了带有酱油和蔬菜的炒饭。阿根廷人饭量甚大,而阿根廷的秘鲁菜更是如鲲之大,一锅炖不下。两份炒饭上桌,我带病战至力竭也只能吃掉一份,而猫只是给她的那份造成了一点皮外伤。其他所去过的地方已经记不得了。
在感冒之中坐几十个小时的长途经济舱令人永生难忘。我的耳朵堵得很,由于气道一直被鼻涕阻塞,直到落地两周后才恢复正常。
唉唉,从2024年8月到2025年8月,终于写完了这东西,像烧纸一样把这段记忆烧到了磁盘的亚空间里,由此可以放心地与之挥别,腾出我已不灵光的大脑,塞满其他事情。从前自己出去玩,喜欢咀嚼精神体验,蔑视影像资料;现在特别是近两年间,随着少年的消逝,越发感到记忆中风物情感一经细节雕琢,即刻沾湿沉重,长期存放,代价惊人。况且那时总想着敲磨灵台,霜雪神志,所以动辄反刍,写下许多废话,而现在的出门,主要是找个由头和猫多在一起待着,吮吸生活不愿带给我们的糖蜜,然后像海豹那样靠在一起打呼噜。多留存照片可能更合适些,以后除非再去什么惊心动魄的地方,否则游记不再写了。伏惟尚飨!
令人垂涎欲滴的烤牛心和炖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