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了两部80年代的英剧《是,首相》和《是,大臣》,一集20min,适合吃饭看。拍得也挺不错,关键是同类型的剧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大概也只有资本主义在最强盛的时候能够培育出这样的作品吧,虽然似乎人人都是丑角,但故事却举重若轻,潇洒自如。感觉近年的《纸牌屋》在这个方面正好是它的反面。
但是这两个剧看完之后,我一下找不到东西下饭了,因为现在自己住,做饭很难吃,需要看一点东西来克服的。所以这几天比较放纵自己,找了几部下线很久的国产片来看。其实我看的电影是不多的,像《飞驰人生》、《我不是药神》和《缝纫机乐队》,我当时一点也没有动心去看的意思;《无名之辈》我更是似乎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毕竟也是六亿多票房的电影。
开头
我家附近有一个万达的影院,条件很好,后来还有了IMAX的厅。我们家里面有一张不错的会员卡,去看电影的次数呢,差不多也就是把会员费赚回来的地步。我小的时候第一次去那里看电影,是《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可惜那个时候,我既没有读过原著,也没有配过眼镜。两个小时里面,我就坐在那里,看着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所以电影和电影院给我的印象是很不好的。
其实我实在是记不清楚我看的电影都有哪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的。我好像是在别处看过《阿凡达》,又好像是在梦里看的。好像是在哪里看过一场《唐山大地震》,又好像只是看的CD。基本上完全是乱糟糟一团,特别是考虑到我那个时间段读的一些虚构类文字,比如帕拉尼克的《肠子》,燕垒生的《天行健》,还有《基督山伯爵》这些东西我印象都很深刻(从《肠子》里面,我知道了一种行为叫“sounding”, 这个时候我连什么是“masturbation”都还不知道。当然我从来没有敢于实践过这个“sounding”)。这么一对比,就显得好像电影在我的生活中可有可无一样。
进入状态
就像大多数的回忆一样,我对于电影的记忆更多的不是与电影本身的情节和人物相关的,而是和看电影前后的生活经历和精神状态关系更大。这样的回忆中,最早的一次是幼儿园带着我们去首钢看一场我已经忘却了名字的电影,那时首钢似乎已经几乎停产了,但是搬迁刚刚开始。我们就坐着车,驶进一片钢与煤的世界,管道在头上盘桓游走,远方是烟囱、冷却塔,近处是一些已经迫不及待地破败起来的老楼。这个时候,工业头一次摄了我的魂魄,我坐在旧木头椅子上看电影的时候,心里还回味着刚才看到的一切。生在大城市的一个坏处就是会被动地沾染上来自现代文明的过度傲慢,把一些战天斗地的伟大都轻蔑地看成理所应当,甚至有些陈旧的平凡;但是那天我在首钢的尸体上却幸运地重新产生了一种生而为人的自信,让我到如今都特别珍视社会主义国家的钢铁厂美学,因为这种天真昂扬的自信在其中尤其活跃。
最近一两年,忘了什么时候了,我上网搜《钢的琴》来看。我的老家在鞍山,虽然说实际上住在很偏远的山里面,和市区的鞍钢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但是也可以说是和片子里面的人有一点相似的口音。这部片子很好看,里面的工厂也很好看,虽然已经死了。好看的一个是里面也有很多柳拜的音乐做插曲,这是很合适的,因为柳拜经历了苏联的解体,就像王千源下了岗一样。他们都保留了一点高贵的愤怒,在困窘的生活之余,还能翻滚出一点怒涛来。二个是这个片子最后弄了一个理想主义大爆发的高潮场面,我这个人很肤浅,只要来一点荒诞,一点执着,一点戏剧性和热闹场面,我就看得很高兴了。其实这个片子也不是什么喜剧,但硬是看得我一边笑一边哭。至于网上说的那些探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和下岗潮的宏大评论,原则上我了解,理论上我明白,但是毕竟不是我的生活,不是我的经历,我的那一代长辈都在种田,连下岗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看到的是一个更普世的故事,即一代理想主义者的失败在远方留下的淡淡的余波。
第一个冲突
小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喜欢看外国电影,因为画面明显更精良,而且基本上色调也不那么压抑,小孩更看得下去些。其实国内电影不压抑的当然多得是,但是基本上都有一种,说不好听一点,底层老鼠抢食吃的感觉。当然等我自己长大了一些之后,发现根本老鼠都轮不到我来做,只能努力为不做老鼠的食物而苟活,所以接受度也就高了很多。
在所有的外国爽片里面,妇联系列肯定是我看得最多的了。其实到妇联开始往银幕上下饺子的时候,我已经到了能记住电影情节的年龄,所以基本上对这里面的角色还是很熟知,也常常不顾自己残存的一点文青之心的鄙视去买它的电影票。妇联最后一部endgame上映的时候,我学业上压力很大,和一位室友的关系也不是特别好,活得一天天很憋屈。那天晚上下起了雨,我临时决定买了张电影票,骑着车就往电影院那边走。好像当时买票的时候,比较近的那个影院已经没座了,我是买的一个更远的场,离学校大概有三公里这样子。去的时候,雨已经微微大起来了,天也没有黑透,我撑着一个伞在那里逆着风骑车,差不多刚好是淋到剩头发没湿的地步。我到了影院去,看了电影,感觉好像是和人生的一个阶段告别了,然后依然撑着伞,骑着车,逆着风往回走。路灯和信号灯的种种颜色倒映在路边的水坑里,那一段路我骑了很久很久,不是我不舍我蜉蝣一般的青春,而是风太大,把滂沱的雨水泼进了我的眼里,而我又是个注重交通安全的人。
中段
我上一次回辽宁是2019年的春节。2019年春节档有好几部有趣的作品,比如流浪地球,比如飞驰人生,比如疯狂的外星人。再上次回老家的时候,他们都要看《美人鱼》,我实在是不想看,就没有一起去。东北人么,即使对周星驰没有太深的情怀,对搞笑这件事本身,至少他们是严肃的,我小的时候就没有这个觉悟。亲戚来百京,跟我父母一起去看《三枪拍案惊奇》,我也不愿意。好像是票都买了,但我最终也没去,我宁可在家里一个人玩泥巴。这个片名明明就是个烂片嘛。
2019年大年初一,我们所有人一起上县城去看《疯狂的外星人》。检票的哥们站在入口那里吆喝:现在入场,疯狂外星银儿,神探蒲松龄儿。再说一遍啊,疯狂外星银儿,神探蒲松龄儿。满大厅都是人,我们挤在人群中,热热闹闹就进去了,和在百京看电影不一样。百京的电影院,特别是五道口的,有时候我都觉得那是约会的地方,我在那儿有点格格不入。东百这边吧,这不是约会,这是庙会。非常喜庆。大家看完电影就去吃火锅,晚上再去吃烧烤。一串鸡心下肚,那是童年的味道。喝了这杯酒,童年也不见了。
当然,回北京之后,我就说服我父母跟我一起去看流浪地球。我不清楚在这里写过没有,当那个行星发动机的长镜头拉远,女声旁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再见太阳系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因为这一刻我终于相信了大家都在说的那句话——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到来了。我可以忽略其他的一切,即使其他的一切是那么的精彩,就只需要这一段镜头,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当年看《战狼2》的时候,我是抱着批判的眼光去看的,看完之后也只当它是成功的商业片;但《流浪地球》我是小心翼翼地带着我的情怀去看的,当它甚至超出了我最高的预期的时候,我没办法再用那种评价别人家孩子的眼光去看它。除了三体III出版的时候花了笔买书钱之外,我没有为中国科幻做出过一分一毫的贡献,但我总是对自己说,我在小学阶段就读了刘慈欣所有的作品,连《太原之恋》也没放过,等他火了之后,我就相当于是长征的红小兵一样,也可以自豪地把革命的胜利当成是自己参与孕育的。
前两天,我又一个人看了遍《飞驰人生》。我现在是有这个习惯,上映的影片除了特别想看的,基本上都不搭理,要等到下线之后去网上白嫖。这个片就是这样,我对韩寒实在是兴趣不大,只不过这个片子里面“民用车起步”那一段在虎扑流传很广,所以才想到要看一下。没有想到,这个片子也很好。最后沈腾在疯狂过弯的时候,我就想着,你可以输掉比赛,但是你最好不要死掉。果然,车神赢了比赛,从悬崖上冲了下去。作为旁观者来讲,我当然是不忍心看到主角死掉,不过换我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也不可能在终点之前减速的,因为我羡慕他的理想主义,羡慕他身为中年人在一地鸡毛中养凤凰的勇气,我也不奢求我到了那个年纪之后能够有这样的幸运,去拥有一个值得为之生存和为之毁灭的理想,一只在大火狼藉里涅槃高歌的凤凰。我是一个曾经标榜为理想主义者,但是又不断被生活抛向从未设想的方向的人,我总是欺骗自己,人生下来什么都可以做,与其投身热爱的事业,不如用热情去接受命运的分配。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他们过得很好;而我自己在初等教育的路上好像怎样都很顺利,每当我卷不赢别人的时候,似乎都能努力沉心,跳上龙门。但是人到了一定的阶段以后,是不可能样样都通的,我最后还是要选择,哪一样我擅长,哪一样我喜欢,哪一样有钱挣,哪一样饿不死。
转场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我们一起去看过几场电影。有一次很重要的考试之后,我们到西单去看电影。不止我们,还有另外一对,互相很熟。当时我们让妹子选片子,但是她们滥用了这个权力,选了一部烂片;我当时只觉得范冰冰很好看,现在我连范冰冰也不觉得好看了,因此这个片子可以说是一无是处,所以我就不提它叫什么了。当时一起上映的还有一部《煎饼侠》。《煎饼侠》和《疯狂的外星人》的主题曲都是二手玫瑰唱的,通过这两首摇滚二人转,我喜欢上了二手玫瑰。他们的主唱叫梁龙。维基百科说,化石证据表明梁龙的鼻孔长在眼睛的上方,我想象了一下,感觉非常滑稽。
《煎饼侠》事实上也是一部烂片。它扑街太狠,以至于大鹏下一部片子,《缝纫机乐队》,票房成绩很惨淡。但是到了2020年,大家都知道它比《羞羞的铁拳》好看,所以我拿它来下饭。这片子和《飞驰人生》其实挺像的,就像沈腾一出场就是落魄车神一样,这片子里乐队的成员们第一次合练就掀翻全场,所以相应的讲,故事发展的硬性要求就减弱很多,导演有充分的空间去挥洒他们的戏剧美学。最近看的四部片子里面,这一部大概是相对比较平淡的,只是古力娜扎确实很好看。说实话,我之前只听过这个名字,根本不知道她的长相。这其实不太好,我现在常常感觉,与“庸俗”的大众娱乐脱节,就是与社会和时代脱节。现在我没有条件,学不会打台球,吹啤酒,但是刷个抖音快手还是力所能及的事情。
第二个冲突
《药神》是毫无疑问的里程碑作品。我之前其实好几次想找来看,但是都担心太压抑,不适合下饭。后来挑了个周末的晚上来看,感觉还可以。其实可以和《无名之辈》放在一起来谈,因为药神里面的假药贩子和无名之辈里的欠债老板是同一个人,然后药神里面的黄毛和无名之辈里的眼镜是同一个人。后者还演了《大象席地而坐》,看来他是个用生命在表演的人。
像徐峥和陈建斌演的这样的角色,实际上是我小时候对于中文电影比较抗拒的原因之一。程勇出场的时候,太狡诈精明,又太底层,小朋友看了很难和他产生代入感。特别是对于百京长大的小朋友来说,他就像是那种去外地旅游时候老想着敲你一笔的导游、黑车司机,就像是都市传说中,德州火车站卖给赶车旅客的扒鸡包装纸下的一只浸了水的棉鞋。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卖印度神油的,我长大的年代,这种人在百京城区已经快没了。马先勇又太土太暴力。程勇把老婆打成前妻,打前妻的律师,却不敢打当警察的小舅子。马先勇喝酒开车害死了老婆,打女儿,还整天去跟人打架。恐怕在西方发达国家这类人早就不是生活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朋友,他们即使出场,也是像德那第一样的反派和丑角,他们被生存的苟且压得喘不过气,没有余地去做一个所谓堂堂正正的人。如果他们最终被压垮,就会在观众那里得到一缕转瞬即逝的同情;可他们仍然污浊地、艰难地生存着,于是在他们阳光下的人那里得到的只有鄙夷和反感,还有那种针对过街老鼠的目光。
我不是说我学会了怜悯。我现在能够看着这些人,能够不把他们当做戏剧里面刻意安排的“有缺陷的主角”,而是把他们当做是真正自然而然可以成为主角的人,是因为我在心里和他们离得更近了。我不是去扮演一个“文明”的仲裁者,去为一些人网开一面,用所谓的宽容和理解把他们放进文明的庭院,好像那是对底层可怜人的奖赏与救赎一样;我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去在心里融入他们,预备好受他们所受的苦,受他们所受的冷眼,随时准备好在不可预知的命运下成为他们的一员。到那时候,我就得求他们和他们的野蛮去接纳我所谓的可笑的文明。事实上,作为一个中国人,在美国待着,面对着那些从小到大没被欺负过的面孔,我本来就自带一层被异化了的野蛮人的面具,如果连这个也意识不到,那只会落到两头受气的境地。不过,有一些人似乎总觉得来自“文明人”的怜悯和驯养是一种荣幸,那就很遗憾了。
我也不是说这种苦难滋养的野草是一桩好事。事实上,一直都有人诟病,说第x代导演拍的电影老是拍穷苦灰暗的东西,说贾平凹写书离不开那一套旧时代的阴暗邪恶,说我们的文艺作品有时候靠着这些东西去满足西方猎奇的眼光,换取来自“文明人”的奖赏。我不是说我反对这些指责。我只是感到我们或许不应该太着急地跑到一个“文明人”的位置上,去和这些人割席,去把这些人作为陌生人和我们对立起来。西方特别喜欢搞的一套就是把所谓的“现代性”里面塞满普世价值,好像只要你接受了这些价值,你就也能长出一张没被欺负过的面孔,成为阳光下丰盈自在的现代人一样。根本不是这样的。现代性的核心是生产力,它把人从无谓的劳动中解放出来,让人有精力去思考,然后价值和“文明”才会自然而然地生长起来,并且也不会长成一副普世同一的样貌,而是会依托于一切旧时代的废墟上的构架,成为旧时代的文明在新时代的继承者;反过来讲,失掉了生产力的支撑,恐怕许多文明人也会一夜退回到那种劳碌麻木的野蛮当中去。因此,那些造假药的,打群架的,追高利贷的,出来卖的,他们或许是社会的病灶,但是这个病不是高谈普世价值的人所能治好的,因为这个病不是别的,就是穷病。
结局
都说文科生写文一大片,理科生写文一条线,其实我不是假理科生,只是我选择了一个一条线根本穿不起来的主题。这些杂乱无章的回忆,整理起来太费功夫,不如随心所欲,走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兴之所至,也算是看到了记忆深处出乎意料的风景。万达的影院还在,我的父母也常去那里看电影。首钢已经搬走了,厂区成为了工业遗址公园。2019年春节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成年了,也再没有见过东北的亲戚们,但是在视频电话里面偶尔能够看到彼此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