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把字号调整到很小,“年终总结”四个字的气势总是非常雄壮。就像大字报三个字一样,有金属活字扑面而来的冲击力。我不情愿将大字报贴到脑门上,但又常常不能抑制这种写大字的念头,所以就把他放到博客上面吧。我的生活越来越懒惰,照这个样子下去,很快,这就会是这个博客上面唯一的内容了。

2023年。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外面的事情有聪明人写合订本,我只说我自己的变化,但无论如何这变化与外面的事情永远不能完全分开来看,正如含有铅的微粒弥漫在大气环流里,潜移默化地落在魂灵和骨髓之间。

世界上有上百亿把椅子,无论是屁股坐在哪一个地方的人,大抵会同意2023年对于普通日子人来说不是一个好年头。放在全新世一万多年的历史上,确实算是;但要是放在冷战后三十年鲜花着锦的盛世里,算不上。能闻到一点风雨的味道,可是这风雨也不是近在眼前的;况且能不能打破暗沉的乌云,也不知道,只知道鸟群在盘桓,可能有一天要随风而起。今天看到说周末伊利诺伊州会有大的暴风雪,气温会到零下二十度,在这样的天空下面,我期冀的也就是苟活了。

我的苟活首先从时间轴上记录一下。年初做了一点实习的工作。四月份去东南亚转了转,回来稍微休息,六月初到了美国,继续蹲学监。到了七月底,经过一段时间的突击,做出了一些工作,但是发表得很不顺利,一直到现在,仍然在大改,换了一个故事,到时重新投稿。再往下这一个学期,做助教的事务性工作很多了,使研究的进度非常慢,直到十一月份才有真正比七月份更进一步的内容。十二月初,开始找2024年夏天的实习。在年尾的时候,同女朋友去阿根廷过了三周的夏天。

二、

其实我的记忆是非常凌乱的。大部分时候,我什么具体的事情也记不得,只有一些抽帧严重的片段。记忆总归是和照相不同的,它永远会调入新的记忆的颜色,直到在时间中稀释得无影无踪。

2019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在巴塞罗那郊外的山丘上,向城区的方向眺望。金色的城市,在记忆里摸起来像绸缎一样。当时朋友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拍照呢,我说,我是一个印象派的人,我到一个地方旅游,在脑子里留下那个地方的印象,随着历史的进程,终究会成为形貌独特的化石。一旦拍下来了,就会被困在那个地方,就像被照片摄去了魂魄。

所以,一个人重新开始拍照片的事情,先要从魂魄的重新丢失开始。2023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去了阿根廷,手机里面多了七百张照片。 事情要追溯到八月份,我去波士顿待了一周,说是去参加一个workshop,实际上是找师兄去玩。正巧李老师那两天也在波士顿,就联系她说吃个饭,毕竟也是很多年没见了。

那顿饭的主食是猪油炒饭,非常好吃,我现在想起来,真是越想越饿了。我的儿童时期就像昆虫一样,浑身刮不下一点肉,自然不懂得猪油炒饭的好处,认为是俗气而腻的东西。只有自己身体里面的猪油越来越多,才会改变看法。

李老师听了我的故事。她说,你需要找一个女朋友才行,这对你的精神健康有好处。最好不能是异地——但有一个例外,就是和某人。 当场我大概是顾左右而言他了吧。后来我和某人第二次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也和李老师交流过。李老师对她说,如果我没有这个意思的话,听了这种话也不会有所动作的。我就做出一副隐秘愿望被揭穿以后窘然的样子来。实际上她大概也知道的,我之所以来找李老师吃饭,主要是来探一探口风,看看李老师作为她长期的朋友,对于未来有一种怎么样的判断。

十一月的时候,我们躺在床上,聊起一些深刻的问题。她说,大家谈恋爱都是先交心,我们倒好,(在认识了十几年之后)是最后再来谈心。

我想,小的时候,一谈到自己就仓皇无措,我只高声谈论那些距离我二十公里以外的故事。至于向内打破躯壳的话语,我不知道同谁去讲,或者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人看。因为我自以为坐在浪头上,是要替别人解决问题;自己的事情实在是不好讲出来。长久以来,全部情绪上的混乱,渐渐包在赘生的肉里,成为结石,偶尔从头颅的深处传来枯萎的痛觉,等待命运的利刃有一天彻底摘去。

这些话终归是要讲的,要笨拙地、鲜血淋漓地切开胸膛。切开胸膛处经过酸洗和鞣制以后百毒不侵的皮。用尽全身的力气穿过肉体,穿过筋膜,小心翼翼地用热气吹开骨间的缝隙,颤抖着、笑着,给人看一颗心曾经燃烧过的灰迹。轻轻地缝合,用每一句从春天滑落的毛茸茸的话语——也许,最终发出来的仍然是一些平平无奇的噪音,甚至说完以后,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究竟讲了些什么;可是谈心这种事本身,仍然是最重要的。九年前没说清楚的话,现在可以跟同一个人说清楚,这令人感到一种足以洗涤身心的轻松。

虽然她说我是百忧解,但是我自己心里清楚,这更像是抱团取暖。八月份李老师其实只说爱情会对我的精神健康有好处,十月份我和她转述李老师的话,就夹带了私货,说是会对我们两个的精神健康都有好处,希望这种美好的祝愿能够成真。这是今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三、

很久以前,总觉得时间特别多,特别是到了天气不好的周末,又没有出去玩,常常一个人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看窗户外面阴沉又刺眼的天光一秒一秒地暗淡下去,好像没有尽头。 去年这个时候,我觉得再继续尝试去追上太阳的运动有些累,就决定坐在地上不起来了。突然之间,时间就变得很快。这不只是对时间的钝感同年龄一道增加的事情,那种增加是线性的;我体会到的是一种突然的坠落。从今年开始,似乎每天很快就过去,一天里也做不成什么事,总觉得白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短。 这大概有两个部分的原因。其一,我的集中力似乎已经随着我的理想主义而一道涣散掉了。其二,生活中的琐事越来越多,我还没有完全学会如何在这许多琐事之间切换。 做重要的事情对我来说需要定下心来。这是很难的,尽管不需要沐浴更衣,总得花些时间进入状态才行。在夏天的时候,每天没有额外的事情做,只是专心做研究,那么还装得像副人样;到了秋天,白天常常有助教的活计要做,晚上总要想着该想的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有效的工作时间。现在除去这些,还有一个实习的大剑悬在我的头顶了。时间会被切得很碎,有时在几个事情之间切来切去,中间夹杂着走神、发愣和荒废的片段,甚至这些片段加起来还占了大头,真感觉如同苍蝇来回振翅,一天下来不过是发出了一些细小的嗡营。 也许表面上说着读PhD是一份长期的实习,心里我总还把这当成是一种学生的活计。但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学生了,没有办法把自己锁在一个精确的计划表里面一步一步地前进;四面八方的事情不再是风景,而是生活的一部分。我现在觉察到有一种很不好的倾向,似乎我只有在完全确定没有这些琐事的日子(无论是修车,教课还是任何形式的和人交流),才能够提供一定的生产力。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我能够工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我现在于是更加佩服那些很久以前的工人阶级,他们在一天的重复劳作之后,仍然可以拿出一定时间来进行高效的精神活动。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做的是体力活,才能支撑高质量的精神,而现在只会喝可乐或者练keep的空调人已经很久没有产出过高质量的精神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明年最需要有所改进的。在该集中精神的时候,就要集中精神,无论采取什么方式——或者是通过自我感动的苦行哄骗自己,或者是通过扔掉所有那些我不愿意为之集中精神的事情——都得学会这一点。否则,最终做不成事情,那还是小问题,关键是这会影响了我每一天从成就感中获得的生活质量。每天晚上入睡的时候,人总不能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

四、

我的心情可能是已经比上一年平静很多了。其实以前我经常和人在网上吵架,养成牙尖嘴利的异世界性格。现在我不怎么说话了。当然,连带着博客也更新得越来越少。因为去年我说,我可能还是会更愿意过着小城市的小市民的生活,做一点有技术含量但不多的事情,维持一种脆弱但轻松的稳定。这种图景凝固的力量已经压过了从小时候开始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想主义的力量,成为了生命中选择的一个主要的推动力。 这样想的一个好处就是我在乎的事情越来越少,不必再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和自己过不去。但是,为了能够在生活状态上达到理想的情况,总归要考虑以后毕了业去做什么。把这个问题想清楚是明年的主要目标。除此之外,还应当锻炼身体,并且继续和别的人交流。

(令人伤感的是,日历已经又翻到了九月,但我反而比二月份写下这种期许时更不清楚了。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