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福柯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的就职演讲。我从4月11号开始看,断断续续地看了10天,感觉十分烧脑。不过,这种阅读还是比较值得的。我把一些粗糙的浓缩放在这里。

问题

  • Q/ 大家都说话,而且话语生活的时间尺度比人所生活的大。这有什么?为什么关注这个主题?

  • A/ 福柯在工作中,通过对话语的秩序的认识,尝试去获得对于人和社会的某种似乎结构化的认识。他说,在所有的社会里,话语一经产生,立刻进入特定程序,使其受控、挑选、整理、再分配。这些程序的作用有三种:消除话语的权力与危险、限制话语的可能性、避开话语沉重而可怕的物质性。这种分类方式我不是很懂。不过,不管怎么样,下面就从这个分类来解释这些程序。

  • (我一开始对于“话语/discourse”的概念是什么和它作为概念为什么重要都不明白。根据这篇里面的一些说法,我想通过它的工作方式来稍微理解它:话语所参与的是从思想到语言,再从语言到思想的过程。我把它看做是一种类似准粒子的概念——并不完全在传统意义上是客观实在的,但将它当做是实在的东西来处理问题的时候,我们会变得更聪明。)

    Exclusion

  • 拿“exclusion”这个程序来说,有三个(福柯本人比较关心的)例子。

    • 首先是prohibition – 在许多方面,特别是性和政治上,设置很多障碍,把话语屏蔽掉。并不是说它们影响到了性(欲望)和政治(权力)的运作,才把它们屏蔽掉。它们确实深刻地参与了这些东西的运作,但它们本身更是欲望和权力的目的。(最后一句是福柯的核心观点,但是他在这里没深入说。我不太明白。)
    • 第二个例子是division/rejection – 比如,关于话语有一种疯癫和理性的划分。在西方的传统中,始终存在一种牢不可破的、系统化的division,把疯人挑出来,把他的话和其他人分开来看。在中世纪,疯人的话要么是噪音,要么就是神谕。到了现在,这类division的方式变了,但它的存在还很稳固。
    • 第三个例子是对于真理的追求。真理本身似乎是客观的,不像前两个例子那样,有种被社会建构出来的感觉。但是考察了西方的思想史以后,发现关于真理的话语也存在着exclusion,不过是在时间轴上的。比如,希腊在柏拉图以前的仪式性观念和16世纪英格兰的强调经验和实证的观念就有极大差别。这种变化仍然是由有规律的一定程序所实现的。福柯特别认为这个程序事实上对其他的各种话语都施加着影响,并且与日俱增。它也是exclusion的核心。
    • 三个例子在形式上同属于exclusion,而在内容上则都和权力产生联系。我认为福柯应该是写了一些专著来讨论这些联系的细节。

Internal Procedures

  • 看起来,福柯既指出话语与权力的联系,就能以话语为介质,研究他所感兴趣的跨越时空的权力结构,建立起话语和实在世界(对话语来说,是它自己的外部)之间的种种关系。而另外一方面,话语的系统还可以和它自己(的内部)产生联系和作用。我的理解是,话语之间基于一些特性,以某种形式组织起来,自发地演化。因为可能性受到限制,所以演化是有序的。福柯总结了一些概念用来理解这些。
    • 第一个概念是注解。首先当然会有经文,就是一些生命力持久的、看起来余义无穷的话语。经文创造出一种开放的空间,诱导注解的产生,创造新的话语。但这种新的话语是为了把旧的话语所创造的空间填满。关于注解,福柯写得比较晦涩,我不确定我的理解和他想说的有什么关系。
    • 第二个概念是作者。一个明确指定的作者即将一系列话语组织为共同体,不管这个作者是创造了这些话语,还是仅仅是把已有的话语放在一起。我的理解是,注解的存在约束了经文的可能性,而作者的存在则在一系列话语之间建立了相互作用。另外,话语通过这个指定的作者,也自动和作者所身处的现实建立了联系。
    • 第三个概念是学科。在这里,学科意味着话语已经被组织成了共同体,但并没有一个明确指定的作者,或者说整个制造话语的人群共同成为了作者,而选择了匿名。不同于注解,这里被限制的也并不是已有的话语的可能性,而更多的是未产生的话语的可能性。

Subjection

  • 与之相对的,又有第三组关于话语的程序。具体来说,话语系统的不同部分并不是同质的,有些部分更加开放,这里的开放即针对话语的生产主体(人)有更少的限制。第三组程序说的就是话语的(再?)生产过程中,人和被生产的话语之间互相的制约(subjection)。
  • 这里我于是产生一种观感,即前面两种程序中,人或者具体的社会仅仅是为话语、权力等一些概念的运作提供的场所的一部分;而在这里,它们更被视为影响话语的动力学的重要因素。影响和制约是来自外部的,而不是来自话语本身。同时,这外部也被话语所影响。
    • 话语的流动常常是通过一些复杂而有诸多限制性因素的程序进行的。最明显的一类就是仪式。宗教、政治、司法等许多社会活动中充斥着仪式化的话语。
    • 提出了一个概念,“话语的会社”,看起来是强调会社之内的流通和会社之外的限制。用的例子是说书人的口头传承。在这里,似乎仪式性的因素仍然很重要。
    • 又有一个概念,即doctrine/学派(?)。没有东西限制话语向学派之外流动,但是学派的存在意味着一些潜在的共同体(阶级,种族,etc)和一些特定的话语相互绑定。
    • 最后,我们有social appropriation,即在社会本身的这个尺度上,基于所有共同体之间的共性所形成的对于话语的制约。它无处不在,特别是体现在教育当中。
    • 以上四个概念看起来不像是一种细分,应该只是互相有微妙区别的四个例子。

哲学的问题

  • 随后,作为一个哲学家的福柯表示,(作为西方文化传统的)哲学常常是在否定话语体系的实在性,并且这个否定的过程恰好也是符合前面所说的程序的。他说,哲学上有三种主题,它们做这种否定的过程各不相同。我对哲学是不懂的,所以这整个一段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看起来,这里的哲学似乎指的是一套分析精神结构的学问。
    • founding subject – 认为精神存在一个原始的出发点,自带非平凡的规律(intuition),给它输入一些平凡的资源(signs, marks, traces, letters),就能演生出结构(horizons of meaning)来。这时,话语当然不重要,因为话语只被当做是演生出来的结构的一部分(writing)。
    • originating experience – 认为许多的结构单元(signification)其实是独立于精神而先天存在的,精神所做的事情是将它们按照它所能把握的标准转化为某种组件(cogito),然后自组装成结构。和前面的区别似乎在于,这种自组装的说明书不由精神提供,而是本来就存在于“世界”里。这里,话语也只被当做是世界所提供的说明书的一部分(reading)。
    • universal mediation – 尤其难以理解。似乎认为精神所做的事情是借助某种运作于结构之中的媒介(logos)去观测早已组装好了的结构(the whole rationality of the world)。表面上,logos的概念似乎意味着已经有了对话语的问题意识,但是实际上还是把话语,或者logos,仅仅当做是结构本身按着平凡的规律运作的后果(exchange)。

方法论

  • 于是,在所有这些观念中,话语都不被承认为一种有特异性的东西,所以终究没有产生关于它的问题意识。福柯说,他觉得这是出于一种对于话语的恐惧,这一团巨量的话语我们目前难以理解,也不能控制。而他希望直面这个问题,就上文所指出的三种话语程序和它们所维持的“话语的秩序”做些深入的研究。为此,他提出四条指导意见:
    • reversal – 对于传统上一些认为是积极(“进步”?)的因素,比如作者、学科、真理等一些概念,力图从相反的角度关注它们,从话语所固定的体系当中解放出来。
    • discontinuity – 也不能说现存的固定体系即是有史以来的固定体系。要关注它的变化,特别是那些不连续的地方。
    • specificity – 要关注话语的特异性。我的理解是,这是特别针对上一节来说的,强调话语并不是外部世界或者精神本身给定的仅供测量的背景,而是在实践当中建构起来的非平凡的结果(violence)。
    • exteriority – 不能过多地关注话语之中的“无穷的义理”,而应当考察其外部的物理规律,把话语当成是一种会演化、会发生相互作用的对象。
      • 以此来反对传统的观念史,即以事件的概念取代创造的概念,以分立事件的序列取代一致的统一性,以规律性取代独创性(这里我不太懂),以外部的可能性取代内部的意义。
      • 福柯并评论说,当代的历史学被人误解为一种摒弃事件观念而重视长时段结构分析的方法。但他觉得实际上历史学只是有了在更细致的尺度把握事件的能力,实际上所做的反而是更深入地挖掘事件和事件序列(series)的层次,研究事件的轨迹,它们的偶然性的边缘,以及它们出现的条件。他正认为历史学这一套关于规律性、偶然性、不连续性的方法是他所需要的。

蓝图

  • 因此,他的计划将根据上述原则而制定,分为两个部分:
    • 第一部分是根据reversal的原则而做的批判性分析。试图去把握上文中提到的三类程序。传统观念史中,我们缺乏关于它们作为具体研究对象的认识。福柯希望补完这种认识。此演讲时(1970)他已经作了关于exclusion的一种(疯癫与理性)的研究,下一步准备讨论另一种(性观念)。后来我们知道他写了《性学史》。他准备在那之后研究第三种(关于真理的观念),但是好像没有弄完。关于Internal (limitation) procedures,他准备去拿医学史开刀。
    • 第二部分则是根据剩下的三种原则而做的谱系学(genealogical)分析。从discontinuity的原则,研究那些话语的序列是如何根据限制性的程序而生成的;从specificity的原则,研究每个序列的特性(specific norm);从exteriority的原则,研究它们是如何由外部条件而变化的。这方面提到了关于影响性话语的禁忌的研究,以及16/17世纪关于贫富、金钱、生产和商业的话语的研究。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形成了哪些著作。
  • 在这一部分以后,福柯追溯了他这一套思想的源流。不幸的是,我没有听说过许多名字,也不知道他们背后宏大的建筑,更没有能力去游览它们。所以我就不再读下去了。好在,最后的这一部分篇幅并不长。

评论

  • 头一次读人文学科(而不是社会科学)的现代学术文本,有两个不太愉快的感受:
    • 这些人写东西似乎是用某种外语。我读的是Ian McLeod的英译本,但是不知道是作者还是译者的问题(多半是作者的,因为中译本的福柯也很怪),其中有大量我所不熟悉的英语,几乎到了恐怖谷效应的地步。我选择写笔记,就是希望把一些东西翻译成我更能看懂的语言。
    • 不需要读得很深就能意识到这篇讲稿是出于一种高屋建瓴的要求而写出来的。但也因为这种要求和篇幅的限制而牺牲了一部分逻辑性。费曼教导我们在看不懂的时候从头开始重读,但是在这里,许多概念旋起旋灭,并没有教科书式的明确结构来指导我们通过(哪怕是陡峭的)一步一步的思考去理解它们。所以费曼的办法失效,我读得更痛苦了。
  • 但是,尽管在理解上产生了许多困难,但总的体验仍然比我所预期的要好。我非常确信,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福柯的理论体系在这个时代已经(通过它试图理解的机制本身)渗透到了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使得其中展示的一些思路、问的一些问题在我看来似乎是很自然的,至少应该比他的同时代人看来要更加自然。
  •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些思路、回答这些问题?我觉得如果能够学习福柯和他的朋友们的所指出的方向,也已经足够令人满意了;但如果希望能够切实地产生一些实践性的理解,那么对我来说,想象中最好的结局莫过于能够有机会看到一些数学上的努力:就像牛顿对亚里士多德所做的,或是经济学对社会学所做的那样,只有找到可测、可量化的概念,才能走向严肃的实践。也许这是一种偏见,但是我已经离不开这种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