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关于专名的音译在足球论坛都是一个能引起不少讨论的话题。据我的观察,在这个话题上是个人就能说上两句,由于一些知识和思考的缺乏,经常能在一个页面里看到好几种形态各异的逆天观点,并且这些讨论从来没有达成过任何共识,谁也说服不了谁。既然连那些人都敢出来说话了,我也希望能够至少谈一谈我的看法。

一些基本的常识

这里提到的常识是许多人已经知道的,但是相当比例的人还并不按照这些去做。我想这些应当是大家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所共同承认的一些事实。

音译之间还是能分出高下的

如果我们觉得随便找几个发音相近的汉字就能充当音译,怎么选字都不会有区别,不会觉得有意见的话,就没必要关心整件事了——毕竟哪怕有人指出某个译名选得不对,也总会有其他人觉得纠正这种事情是没必要的。但不管是出于对效率的考量、对事实的好奇心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我相信还是有许多人在乎这个事情。

相同的文字在不同的语言里可以有不同的发音

例如,以前因特队的一位队员 Jonathan Cícero Moreira就因为这种原因被称为 五等分的兄弟 :“乔纳森、若纳坦、霍纳桑、赛麦孔、包工头”。“Jonathan”在英语中是“乔纳森”,在葡语中是“若纳坦”,在西语中是“霍纳坦”(至于“霍纳桑”什么的,可能是国米吧老哥学艺不精),在汉语中也可以被训读为“赛麦孔”或者“包工头”。

世界上不是只有英语一种语言。我们经常能看到这样一种评论,多来自IP属地广东和香港的人,说“粤语翻译比普通话翻译更接近原语言的读音”。他们常举的例子是 Beckham->碧咸/bik ham。但是当我向他们问起“粤语怎样翻译 Juventus 和 Trezeguet?你觉得这些港译是否比大陆翻译更接近原语言的发音?”,他们立刻就露馅了。因为香港人管 Juventus 叫 祖云达斯(zou wan taat si),管 Trezeguet 叫 查斯古特(zaa si gu dak),而普通话人群的说法是“尤文图斯”和“特雷泽盖”。香港的翻译经常刻意去贴英语,而不是实际的“原语言”。

另一方面,应当强调广州话和普通话对于同一个汉字的发音有所不同。如果拿着普通话的发音去评价“碧咸”或“车路士”这样的翻译,那也是很搞笑的行为。

名从主人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名字怎么读,首先是听他自己的说法。其次去问他的家人朋友,再其次取决于他所处环境的语言口音。一个译名好不好,与他出自哪个权威的翻译机构并没有关系,与使用这个译名的人多不多也没有关系。当然对于错误的、不好的译名,但又是来自权威的或是约定俗成的,那么平时大家都可以包容。但是如果以这种理由来抬高他的正确性,那就毫无道理了。比如,像 Zidane 翻译成”齐达内“,就属于官方沿袭的错误。另外一个例子是 de Bruyne,民间一般称之为”德布劳内“,而央视在一些大赛上称之为“德布吕纳”。这两个译名的拥护者长期争论,一派认为央视比较权威,”央视是按照新华社的人名翻译词典翻译的“,而另一派认为民间约定俗成的说法更好,因为“…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他们之间夹杂着一些“我懂一点法语/德语,我觉得…”的中间派。说实话这种争论里很少能看到人讨论“Kevin de Bruyne 本人怎么读自己名字”的问题。

音译上的观念问题

我觉得很多音译方案的争论,归根结底,并不是由于大家对于某门语言的知识有偏差,或者有人懂得多一点少一点这类无聊的原因。如果是这样的话,所有的争论都会被简单的关于事实的考据所终结。虽然说这类考据是值得尊敬的工作,但是它们事实上解决不了现有的问题。给定了一个名字,知道了他的读音,知道了他的写法,现在面前有几种中文音译的方案,我该怎么判断谁是最好的方案?这些问题其实是由于大家存在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上的区别而造成的,然后人们一吵起来又不能很好地表述这种观念上的区别。

我不是来讨论各种观念的好坏的。我只想在这里解释我怎么想。

表记,转写,翻译

可以先看下面这些概念:

  • 表记(transcription):用文字乙把语言甲的某个发音表示出来。比如我发出一个声音”/ʃkola/“,英国人可能把它表记为 shcola,德国人可能表记为 schkola,俄国人可能会表记为 школа,中国人可能会表记为“施科拉”。
  • 转写(transliteration):用文字乙将文字甲书写的内容表示出来。例如,我有一个用西里尔字母写的单词“школа”。我可以将其转写为拉丁字母的“shkola”。
    这两个可以放在一起来看。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可以首先把人的语音用IPA表记出来,这样,只要给定一种从IPA到某文字的转写方案,我们也就获得了一种用该文字进行表记的方案。

什么是好的表记和转写需要满足的条件呢?我想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要完备,也就是说,只要输入是原语言/文字所能允许的,那么我就一定能得到目标文字中的输出。二是要规整,即这种转换的方案应当由尽可能简洁的规则来表示。在此基础上,我们更进一步地希望它还要有区分度,凡是在原语言/文字中不同的输入,我们都要在目标文字中有所区分,尽管这一点常常因为各个语言文字的特点而受到损害。

为什么我们看重这些条件?因为表记和转写在现实中的用处就是要作为一个标准的、机械的工序,他们不是翻译(translation),不需要考虑“信达雅”那些东西,他们最重要的考量是工程上的,其次是语言学上的,极少是语言上的。

音译是表记和转写,而不是翻译

我对于音译,特别是人名音译的看法,就是认为他是表记和转写的一类,而并不是所谓的“翻译”。具体到人名上,怎么叫做转写和翻译的区别呢?看一个外文的例子。

Jeanne d’Arc est une héroïne de l’histoire de France.

如果我们在英文翻译中选择转写这个人名,那么这句话就会是 Jeanne d’Arc is an heroine in the history of France. 如果我们选择翻译他,这句话就是 Joan of Arc is an heroine in the history of France. 实际上英语里是选择了翻译的方案,西班牙语也翻译成 Juana de Arco,意大利语也翻译成 Giovanna d’Arco,但俄语选择了转写成 Жа́нна д’Арк。

由于共有的文化背景,在一些欧洲语言之间是可以翻译某些名字的。但是如果我拿一个中文名出来,他就只能按照汉语拼音来转写了,不可能把意思翻译出来,黄博文是 Bowen Huang,不是 Blogpost Huang。

一般来说,涉及音译时,越是系统性的,大规模的任务,就越倾向于采用表记和转写这样偏向工程化的思路,而越少考虑字词含义。哪怕是古代,一到了翻译佛经的时候,由于那些咒语有庞大的文本量,大家还是选择去设计一套梵汉对音的转写方案。新华社译名室一直以来都在出人名翻译大辞典,对于每一种外文,都设计一种转写成汉字的标准化方案。

这种思路的大方向我是认同的。与之相对,另外有一种倾向,也就是把翻译的风气带到音译里面来,我就不认同。这有好几种表现形式,比如说从晚清时期就开始的,凡是女人的名字就要带有好多女字旁,草字头,绞丝旁,诸如此类,包括将门罗变为梦露这种;或者说要给重要的外国人外国地方选些吉利字,给蛮夷的地方就用怪字、反犬旁、虫字旁一类的;还有给外国大人物编些中国名字,引以为亲近的,特别是香港人持之以恒地还在做这种事;还有认为音译选字无所谓,凭偏好随意选字无视已有标准的,或者干脆就像香港人那样不设置明确标准的,等等,所有这些都很不好。

从转写到表记

以前大家假如说明确地提出来音译的标准化问题,这个标准化的对象基本上指的是一种转写的方案,而不是一种表记的方案。因为媒介形式摆在那里,你接触的都是一些文字资料,你面前最主要的任务是把任给的一个外文名字变成汉字。但是现在我认为这种情况已经极大改变,大部分时候,比如在处理足球方面的人名的时候,你其实能找到关于这个名字发音的资料,甚至是本人读自己名字的音频或者视频。这时候,与其设计转写方案,不如去设计一个表记方案。具体来说,是一个从发音表记到 IPA,再从 IPA 转写成汉字的方案。

表记方案的第一个优势在于更加普适。每一门语言可能有不同的文字,不同的正字法。那么多的文字和正字法,要想制定他们的转写方案,需要很多张表格。但是大家的口腔结构基本上没有区别,使用 IPA 基本上可以表达所有语言里面所有的发音。用一些工具,我们可以将任何读音自动化地转化为 IPA,而只要有了一个 IPA-汉字的标准化方案,就可以自动再将他变成汉字。

此外,要想转写完成标准化,我们还得要求原语言的正字法先完成标准化。像英文这种一个字母o就有五六种读音的正字法,我们到底该怎么制定英汉转写方案?但如果使用 IPA 表记方案,就没有这个问题。

转写还有一个问题。比如说新华社的辞典里面可能会写 Wenger 在法语是旺热,在德语和英语是温格(尔),那么你面对 Arsène Wenger 这个名字,该选哪一种?他的名字看起来整体是个法国人,他也来自法国,所以现实中确实有一些自作聪明的解说员喊他旺热。但他是个斯特拉斯堡人,是个阿尔萨斯人,实际上,温格是更妥当的方案。这时,转写方案就没有有效利用信息。

当然,工程上的各种方案都要考虑既有现实的情况。所以在制定转写方案的那些表格之前,新华社编辞典的人首先要接纳已有的一些固定方案,比如 Iohannes 的英文版本 John 发音变了那么多仍然叫做约翰,但是西文版本 Juan 却叫做胡安。这些不自洽但流行的情况都是直接继承的。我想,对于新的表记方案,大概这一点也要采纳。为了兼容性,要牺牲一点标准化。

这里肯定会有各种细节上的问题,比如说,考虑字母 r。r 在英文,法文和西班牙文的发音各不相同,分成卷舌,小舌和大舌三种。但是在汉字的层面,我们是用汉语拼音 l 开头的字来对音 r 开头的音节的。有的人就不理解,只会英文的人就说为什么不用汉语拼音 r,爱抬杠的法语初学者就说为什么不用汉语拼音 h。

我觉得这个可能是出于标准化思路的考量。因为在转写的层面,我们还是尽可能追求用同一个声母来对应所有的 r 开头的音节。在英语中,如果我们把 River 叫做瑞弗尔,那么 Rive 该怎么办呢?普通话并没有读作 rai 的字。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英语的 r 在不久以前还是一个闪音,那样的话在主流语言中 r 作为闪音或大舌颤音的情况是占主导地位的,用拼音的 l 来对就很自然。像这种情况可能也要继承到新的表记方案中去。

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没什么用,现状就是,绝大多数媒体在制定译名的时候压根儿就不可能想这么多,什么辞典之类的也没人看,大家实际上还是靠着社区自己的动力学让多种译名互相拉扯最终到达其中一种胜出的状态。有时候群体的智慧会给出一个不错的结果,比如哈扎德很快就变成了阿扎尔。但是也有很多时候会出现非常搞笑的结果,比如 Gnonto 现在在虎扑上叫“尼奥托”,少了个 n 音,而 Tchouameni 在虎扑上叫做“琼阿梅尼”,莫名其妙多了个 n 音,也许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我是觉得现在事实上缺少这样一种明确的良性机制,去规范这些译名,指望央视或者随机蹦出来的路人网友还是不行的。也许应该指望突然出现一个有空又有决心的人,去搞一个可以接受音频和文字输入的小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