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消融后的第三天。
我坐车跑在公路上。这次是和人拼车,走一段两三小时的路程。开车的是一个住在本地的华人大叔。据他说,他平时教人开车,也常常在这一段两三小时的路上接送一些人。
我刚刚上车的时候,车里在放一首九十年代的老歌。大叔发动车子,顺手把音量调低,几乎淹没在窗外没有一辆车的交通之中。上了高速,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路边的野草稀疏短粗,在春日里显出健康的枯黄。风声也很大。这种声音的托举在空气中产生了一定的安全感,大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们聊天。
“你去的那个地方边上,有一家特斯拉的店。我把你拉过去之后,我还得过去看看。我准备买那个特斯拉的皮卡。”
后座法学院的女生说她知道是不是就是那个新出的皮卡。
“对对对,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是在美国能留两三年,现在应该买那个皮卡。到时候再卖,还能赚钱呢。2024年才能量产,现在,光是全美就有130万人定了。早买便宜啊!最好线下定。我认识那个店里面的人,我找他帮我定的。你要是线上定,他可能看你那个IP地址,还得排队,他未必是先到先得。”
“你学什么的?”
我学物理的。
“物理不好学。”
对。
“我儿子学CS的,也是研究生。他们学CS的,本科时候累啊。他大三大四那时候,我都看他累。我当时都说太累了要不然休息一年吧,当然我这是激他,因为你越逼着他学他可能就越不爱学,但是你越这么说,他可能就更使劲学了。这都现在,我们那时候不一样,我小时候不好好学,那都使劲抽。“
我觉得大叔的口音非常熟悉。“您是天津人?”
“天津人。你是哪儿人?”
他把头向后拧一下。后座的女生说她是青岛人。大叔指着我说这是北京的。
我感觉腰有点疼。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腰疼。是不是座椅的问题,我感觉像是。因为我平时一天到晚就跟一个猩猩标本一样坐着,虽然说坐姿十分的亚健康,但是不至于一个小时就会腰疼。抬头看看天,脖子也酸。天上的云一团一团的,洁白透亮,粒粒分明。我听到大叔跟后座女生说之前有一个法学院的学生跟他学的车,然后他之前拉了一个本科生,下车第二天就特别兴奋地跟我发信息说师傅,我阳啦!把我吓一跳,好在我之后去测,没感染。我们都属于那百分之七十,知道吧,疫苗他不是百分百能防止你感染。他是暴露到病毒之后百分之七十的人不会得,剩下百分之三十还是会得,但是都是轻症。像你那个同学就属于那百分之三十,咱们就都属于百分之七十,你看你们住一块五天都没感染。我儿子刚读计算机的研究生,他就是图便宜,你知道吧,他就在学校工作,学校的职工读研究生都是免费的。我以前是跑船的,我老婆一个朋友是海航的空姐,之前在海南休息,完了放假回家,结果通知说那班飞机有一个空姐是阳性。直接就给锁家里了知道吗,居委会给门口弄一摄像头,想出来都出不来。还是高层小区,翻窗户你都不行。你一出来摄像头看见有人动了,啪嚓给你拍下来,犯法了。
后来就渐渐安静下来了。有一段时间,音响在放着《铿锵玫瑰》这首歌。我一度想问问大叔年轻时候看不看中国女足,但是我不愿意承认我同时也是是中国男足长期以来的球迷。我估计着他年轻时候应该能看着孙雯那一代老女足,就是说天津人嘛,冯巩咱都知道,孙雯队长可不简单。她挑着担子把球传。你看这个球,他薄皮大馅十八个褶啊,狗不理的包子没有这么圆。刘爱玲,你接扁担,让孙雯歇会儿抽袋烟……我同学家就有人有北京国安的季票,买的人多,每年都得抽,跟摇号一样。
想想还是算了。
什么是语言的堕胎?这就是我的社交过程中的一个步骤。从头开始说吧,有的时候,你知道,人的讨论不是自发产生的,不是说几个人谁也不认识就必然就要凑到一块去说话。是空间引导着人们进入到谈话的过程中去,也是空间在背景里默默地塑造交流的模式和方向。小车是一块封闭而紧促的场地,它压迫我们要产生对话,尽管我们互相全不认识。司机是这片公共场地的管理员和朋友,他为场地提供物质的基础,场地则向他回馈以日常沟通的精神补剂。他精确地操纵着社交仪式的流程,因此从天气和疫情这些基础开始,围绕着学生的身份,规律地发起一段段的短对话,建构着整段交流。在这一点上,全世界的出租车司机和包车司机都是一致的,天津人尤其如此。在这种交流之中,作为一个乘客,回应是合乎礼仪的,但是发起则需要额外的动力,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在别的场合,我也常常担心我在对话中的动作会使得交流整体的建构出现偏差,从而让它变得没有那么和谐。我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疾病,但我无能为力。我似乎能看见对话的进程在空中建造起隐形而脆弱的高塔,我唯恐扰乱它既有的建筑风格,或者不幸让它轰然垮塌。我总想制造一个完美的话头,就如同孕育一个孩子,你得确保这个孩子带有正确的遗传信息,可以自然而然地长大,发育,变成一个完整的人。如果出了问题,一句话,一生出来,就死掉了。不仅自己要死,还要阻碍未来的语言在时间中的生长,造成一种尴尬的破坏性,在这个小场所里,弥散起令人窒息的烟尘。如果说这相当于语言的流产,那么在这之前,自主采取的预防措施,就可以称之为语言的堕胎。
看着公路,公路笔直地伸向远方。寂静有一种张力,就像膀胱,而漫长的时间如同滴答滴答落入膀胱的尿液。
我下定了决心,问,您说您以前是跑船的?
中专毕业。中专那时候上学还有工资拿,一个月十八块钱。毕业以后就包分配,没有找工作失业什么的,就跑船。干了十几年。什么西非,南美,直布罗陀,就摩洛哥那,都去过。还有南非。
西非是不是就是主要去几内亚还有安哥拉那边?
安哥拉没去过。几内亚去过。有个地方叫巴塔,你知道非洲,在那个大西洋那里,有一个转角。方方正正的。在那个转角那里,赤道几内亚那。叫巴塔。
赤道几内亚是拉石油?
不是拉石油,是拉原木。巴塔那个地方是什么国王管的,什么现代的,这个那个,都没有。我们中国就是派伐木队过去,像扬州,山东日照,一船船往回拉木头。主要就是在日照。
他们政府也精,你中国人过去,得雇当地人干活。一个中国人得雇十个人。然后你去,路也没有,啊,城市也没有,码头也没有。去第一件事先是修路。所以一开始去的都是什么开铲车的,开挖机的。咵咵把路先修完,然后开车往里进,伐木。这都是九八九九年那会儿的事情。
当时车队的队长,叫老赵。当时就上我们船上来。车队队长还雇一司机,你想。就是必须得雇当地人。当地人他不干活啊,你骂他,他也啥都不会干,那就让开车。老赵当时就在船上跟我们一块儿吃饭。然后那个司机也跟着上来,坐一边,我们打菜什么的也都给他打一份。老赵当时就指他跟我说你看他没有。我说怎么着?说他回去以后三天不吃饭。不是说一点都不吃啊,是不吃正式的,你像那当地路边都有那香蕉什么的,就吃那个。他们平时也都那样,反正一年也没冬天。然后路边啥的野果啊香蕉啊,一年到头都是。
饿不死。
对,饿不死。都跟动物似的。你说我们使劲工作什么的,不就为一口饭吗。人那没有冬天,又饿不死。
伐木的,都是大小伙子,哪有年轻姑娘愿意上那地方。有医生护士,那都四五十岁的。就有中国人跟当地女的结婚,完了生小孩。到时候,合同到了,回去了,想把小孩带回去,人家女的都不让,他们当地人可喜欢孩子了,就是不让你带回去。非洲人那基因太强大了。你知道么,七分之一,八分之一就是那亚洲的,根本看不出来孩子爸爸是咱们亚洲人。就跟那非洲人长得一模一样的。
在尼日利亚的时候,尼日利亚知道吧,就是非洲最强的国家,什么政治啊,军事啊。但是还是不行。都是那欧洲人控制,英国人,法国人。到了港口,那个管事的,还有弄技术的,全是欧洲人。全是。当地人就是干什么呀,苦力。
唉。
我当时印象最深的是一什么事呢,有一个妈妈带小孩。就是中东那边什么国家的。上一个船,船停在这边,他们就偷偷跑下来,船开走了。但是再破的国家,他也有移民局啊,是不是。就给人发现了,但是也不能给送回去,小国家连大使馆都没有,怎么送回去啊。所以就怎么着,就在码头这,自生自灭。反正也没有冬天。然后有船的时候,就过来,那么伸着手,就是讨饭,要口吃的。那小孩,三四岁,一丝不挂的。
当时还是我最先发现的,看见这小孩跟他妈妈,在那举着手,做那个吃饭的动作。我就给他一苹果。我们当时船上都是管你伙食的,包括每人中午饭,发一苹果。我就把我那苹果留着,每天给那小孩吃。非洲那小孩可耐人了,就那么三四岁的一小孩。很小,很矮。拿着我那苹果,你猜他怎么着?他就拿去给他妈妈吃。
每天都拿去给他妈妈吃。
每天都是。小孩没爸爸,我当时还问他爸爸是谁,在哪,怎么没跟着一起来。小孩就拿手指我。说我是他爸爸了,看我每天给他东西吃。其实吧,他爸爸应该是打仗打死了,不然也不能跑到尼日利亚来。
尼日利亚最大的一个城市叫 Lagos,以前是首都,后来搬走了。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事就是在那吃年夜饭。一开始有人下船去买菜,看见一个中餐馆,一问,知道以前这是给大使馆做菜的。老板是大使馆的厨子,大使馆跟着首都一块儿搬走了,厨子不走。在这儿开了中餐馆,不想走了。过年那两天我们就分两拨人,第一拨人先吃,看的是春晚的直播。我们是第二拨,看的是录播。这是印象最深刻的一个事儿。当时是拉的混凝土来着。其实还往外拉过象牙,那么大个。
象牙现在不让卖了吧?
现在不让。其实当时也不让,运回来你得偷偷的卖。但是当时抓的不严,现在抓的太严了,基本上你敢卖就能给你抓起来。当时我知道一个人,也是被抓了,判了八年。其实罚款不是特别多,罚六千块钱。但是抓着就判八年。
包括我还去过那苏伊士运河。每回通过的时候,他那个河宽度只能容一个船过。两个船对过怎么办呢,中间有一个湖。船就在这个湖那儿,错开。然后有当地人,就吊一个小艇上来,四个人。就相当于帮着我们过,比较熟悉么。但是实际上也不需要他们。所以一般就是他们上来,铺一个布,就跟摆摊似的。卖那个小动物的,木乃伊啊什么的。还有假宝石,假猫眼,包括假戒指。像我们那一般都不买。但是他们走的时候,得给二十美金小费,他就跟你要,二十美金四个人好分。然后把摊一收,就把那个小艇吊下去,走了。像那外国的船长有时候还多给点。
我们当时那个船,船长是大连海事毕业的。上海人。当时怎么着呢,埃及人要小费,船长就是不给。僵持住了。他们就不放小艇下去。船长就是一直不给,他们也是一直不走。其实二十块钱能怎么着呢,船长一个月工资一万多美金,还有别的收入什么的,但是这二十块钱公司肯定不给报,得自己掏。最后还是大副,因为船长走了,大副跟他们交涉,掏的这二十块钱。那埃及人拿了钱,先不下去,就站那船边上,把那二十块钱给撕了。撕得特别碎。欻一下,一把扬到船上,走了。我当时对当地人的印象就不一样了。人家要这个钱,能一直在那站着,但是人家不要你的钱,给撕了。
毕竟咽不下那口气吗,也正常。
对呀,当时我们船上那些人多丢面子啊。有时候咱们中国人就是愿意在外头干这种丢面子的事情。
其实也许不是中国人的问题,我心想,可能是上海人的问题。所以说这船长是第一次过,不知道规矩还是怎么着啊?
不是第一次过。这船长人性就不好。就那趟,到后来我都不跟这船长说话。我再跟你讲一个事,也是这船长。我在船上,是管机舱的,就是机械那些东西。那回就有一个上海海事的学生,读大学最后一年,上船上实习来。是个西安人。然后就分到我这当徒弟。别看我这中专毕业的,他得给我当徒弟。
您经验丰富嘛。
经验丰富。当时就教这小孩,小孩还挺好的。但是有一天他自己操作的时候,出事故了,左手中指给打断了,骨头都断了,就上头一节皮连着,中指第一个指节。都能直接掰到后头去。当时是在美国南边那些小岛那。船上都没有医生,但是可以跟岸上的专家联系。那个小岛上也是有美军基地。就是有两个选择。第一个就是先给指头冰起来,八个小时,到纽约。然后上岸去大医院,给做手术。还有就是请美军基地那直升机过来,把人接走,去给接上,更快。但是叫直升机,不得花钱啊。船长就非要选第一种。当时我本来正睡觉呢,别人告诉我说你徒弟出事故了,我就过去,小孩一见我哇哇哭,说师傅我手没了。
我其实也可以不管,反正我带他又没那什么的,我管他干什么呀。但是上纽约,光开船就得八个小时,过去了谁知道那还能不能接上啊,手指头都没了。我当时就拍桌子,我说要是去纽约,我跟他一块儿上岸。完了上岸就买机票。回家去。不在你这干了。最后怎么着啊,最后还是让直升机给接走了,后来说是也接上了。这孩子行李还是我给他收拾的,寄回家里去。后来我跟他还有联系,过年了问他还干不干航海啊,跟我说不干了,转行了。考研,上别的专业去了,本科四年学的是一点没用上。那哪还能敢干航海啊,家里人都不能让干了,出趟海差点手都没了。
唉。这船长确实是不太行。
他就是有时候这个人品不是那样,专业技术是挺行的。大连海事的嘛,咱们国家航海最好的两个学校就是一个大连,一个上海海事。就这两个。好像航海这一块,我那时候就这两个大本,剩下都是大专啊什么的。后来就有包括什么集美大学,有这个专业。大连跟上海这俩好学校,他都是有实习船的,平时也能正常运货。
包括我还走过好多次巴拿马运河。因为太平洋大西洋水面不一边儿高么,就走那个闸,一级一级一级,上去上到顶,也不下,就开走了。
我是没啥概念啊,像巴拿马运河他一天能过得去嘛?
这个得看具体情况。你要是那极限船,那船闸就那么大,一次开闸只能过一个。要是排队,你想那得多慢啊。没船的时候倒是可以,早上到,晚上能走。有时候你一去,就跟前面那车道似的排满了,一大片船在那等着,那且着吧。我们倒还挺高兴的,这多等一天,是白拿工资啊。其实这个运河,他就是这么宽,一次就能过一个船。之前有说巴拿马政府想把那个运河挖宽了,多赚点钱。那不行啊,造船公司一看,唰唰唰就造更大的船。保证船跟运河就差那么一点。
所以说限制船的大小,主要的因素其实是在运河这卡着呢。
对,在运河这。我其实还很想去巴拿马运河那边再看看,那还是个景点呢。围起来卖门票。就是在岸边上看船过去。之前我都是自己从河中间过,没在岸上看过。唉,其实现在提起这些跑船时候的事,都特亲切。但是你说让我再回去干,那绝对不干。太枯燥了。
我其实关于航海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的大副二副什么的,他们具体都是干什么的呀?
最大的头首先就是船长嘛,船长就是船上的皇上。然后是大副,大副叫 Chief Officer,协助船长工作,然后值班。值班就是相当于司机把方向盘这样,管这个船怎么走。每天从四点到八点值班。八点到十二点是三副,然后是二副。干四个小时,休八个小时,就这样每天两趟。大副主要的内容还有就是配货。按照出货的顺序,要不然该先出的货出不来,那都不叫工作失职,那叫事故。还得按照重量,保持这个船的平衡。这都是大副干的事。然后二副计算航线。你想,船开的那么慢,一小时十海里。洋流那速度就有十海里。得考虑季节,计算洋流,天气什么的。
这活可是有技术含量。
对呀。你像有的时候,天津港,说十六号有两个船到,但是只有一个位子。那怎么办?先到先得。就是抢那一两个小时,这时候就是比技术的时候了,得研究,先到的那少等一天,租一个船成本一天八万美元。先到的公司就给奖励,给发钱么。这个我们就叫赛船。速度也不快,就那样。咱们现在这段路,一百五十海里,开车俩小时,船得走十五个小时。就是比拼技术。然后还有三副,就是协助船长工作。然后下面具体的还有管机舱的,轮机长,大管二管三管,叫 Chief Engineer,Second Engineer,Third Engineer。
您当时工作的时候是像那种,干一年,然后回国上岸歇半年,还是怎么着呀?
我们属于是国际船,一个活跑完了就上岸,在各个码头都上过岸。然后也跑过定线,就是一条线路来来回回的走,这种也是不一定要回国。一般是干十二个月上岸休息一回,有两个月的灵活度。什么意思呢,因为你上岸肯定不愿意在印度上岸呀,你得在美国或者新加坡香港这些地方上岸。但是十二个月卡死了不一定有时间能选,这种一般还是让我们自己能选在什么地方上岸的。但是不管怎么着,肯定好久才能回一次家。我儿子三个月我上船,走了,再见着就得一年之后了。
我们船上哪个国家的人都有。像之前有一个是希腊船,希腊老板的。船上有巴基斯坦人,印尼人,希腊人,当然一半都是我们中国人。还有一个叫 Mahmoud 的,我忘了是哪国人。船上什么都有。健身房,游泳池,包括健身房里有那乒乓球台子,会打的不会打的都上去打两下,排队,打一局输了的下去。就跟国际联赛一样。
还得有篮球场吧?
篮球场大船有,有的船小就没有。然后CD,船上那CD多得是,你一天看两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根本看不完。然后每次有休假的,就让给带最新的CD。所以一直是更新的。
我再跟你说一个事。有一回我们运日本车,去中东那边,一个船四千辆车。跟一个停车楼一样。运完就走了,你猜我们在船舱里发现什么了,发现一辆车。没运出去。当时那码头都签收了,点数点完了,你也不可能再给人送回去,更不可能运到下一个地方,运到下一个地儿那不成走私了嘛。所以我们怎么干的,当时就把那个车给拆了,什么电工,焊工,天天在那,把那个车零件拆完扔海里了。那也是个高级车,豪车。像音响什么的就有人自己留下了。
整个车都给切了?
全给切了。因为我们那个通道,就像城堡的那吊桥一样,到海上就都得关了。只有小门,就跟碉堡那小门似的,你只能开到门边上,切割到比那个门还小,拿出去扔海里。一开始他们都不想让我们知道,但是在那干那么久,那声音什么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有一次,就是那个希腊的船,船东给卖了。当时我们就停在直布罗陀那边,所有人就等,等到有人买了,上岸,在当地的宾馆住六七天,就跟旅游一样,天天旅游。然后坐飞机回家。大家当时都去赌场玩,我在赌场玩那个老虎机,中了。
中大奖了?
大奖。硬币那哗哗的往外掉。我就投了两个币。然后我们一起的人,一人往我这里捞一把,我也不管,反正我就花了两个币。最后捞完,还剩一大盒。当时还有一个当地的老太太,一个人玩四台机器,拿一个杯子,里面全是硬币,就反复的投硬币,在这来来回回的走。当散步了。就在我旁边,然后中了两台机器的大奖。那比我中的还多多了。然后赌场就来了两个人,给装了一小车,老太太推着就走了。老太太得有六七十了吧。
当时高兴啊。上岸,中了大奖,然后又能旅游,马上上飞机,还是回家。回家就是最高兴的。像之前我们那在德班,下船加油,那就是知道接下来还有几个月要干,前面风浪又险恶,完全没有上岸的心情。像好望角,合恩角,这都是风浪比较大的地方。好望角我是走的多了,合恩角没有去过,因为有巴拿马运河嘛。但是像那远洋油轮,太大个,过不去巴拿马运河,就得走合恩角。
像我们那时候,船上都得配一个电报员。每三个小时发一次报,三点、六点、九点、十二点。最重要就是报方位,东经多少度北纬多少度,要不然你这船就算是丢了,后果很严重的。现在么好了,有全球定位,实时追踪了。当时电报员可是船上很重要一职位,后来不行了,现在船上哪还有电报员啊,都改传真了。当时的电报员就是有两个选择,可以考试转二副,也可以给安排转业,不在船上干了。
当时印象比较深的一个事情就是,过了好望角,往北到马达加斯加那的时候,说有台风。台风就是在赤道产生,然后往两边走。当时公司花钱请的那种专家组,有洋流专家,气象专家什么的,属于是算得特别精确。当时专家组怎么说的,让我们停下,不走,就等。哎,那不能不听啊,不听不就等于是白请了吗。专家说你等一下,他们得看那个台风是直着上到马达加斯加岛上,还是上不了,沿着海岸线下来。最后说是变成强风了,就是没有旋,往一个方向刮。确定了才能走。像他们那些专家都是一个大屏幕,就跟电影里面演的似的,上头各种信息,实时投影,然后精确地计算。
我们船上有厨师,有电焊的,有工人,但是没有医生。没有医生吧,但是又有手术台,还有那些急救用的各种东西。因为海上你可能会遇到一些紧急的,比如说急性阑尾炎,不切就得死,切了就能活。这种就是得和岸上专家联系,然后专家指导,拿刀做手术。这时候谁拿刀啊,就是二副要拿手术刀。
哎呦,那这电报员转二副的考试不容易啊。
那可不。但是我们跑船的这些医疗方面都得会一点,像人工呼吸,心肺复苏,这我们都有证的。还有消防的证。干这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从头开始,怎么着也得培训半年,然后实习。
当时跟我一块跑船的,基本上都算是干到头了。都是轮机长,船长什么的。再就是像我,不干了。跑船是真枯燥呀,那种生活,现在再要我去过,不可能了。
于是公路继续在无尽的远方起伏着,云彩随着节奏慢慢溶解,天际的轮廓隐入平凡的时间。对话的建筑,透明的建筑,它在铁和石头的城市中渐渐形销骨立,而又始终维持着一种深刻的痕迹。
“你一看就属于那种好学生,”大叔最后跟我说,“有的学生一上来,看得出来就是那种玩玩闹闹的。但是现在很多孩子,也不排除是看着玩玩闹闹的,但是学习是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