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要出门了,我大概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让我来快速地说两句话,关于一些新的对于诗歌的看法。
我不晓得算不算是一个喜欢诗歌的人。偶尔自己也写,但是票友算不上。大家都知道诗歌是最不可翻译的语言,甚至不能翻译到别的方言去,而我长期感觉古汉语里面有一个散碎的空间构成了最核心的方言,这个方言区带有长期文本冲刷浸润出来的一种诗意的颜色,只要不说这个方言,那么作诗的难度就会大大提高。这大概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感受,看起来有大量的文化产业的文本,像是游戏、音乐之类的,很愿意在里面塞一些“明月”啊,“折柳”啊,”雕梁“一类的东西来,就像给墙面或者脸皮打腻子一样,可以起到增色遮瑕的作用。他们那些人是不能用自己的话来起到类似作用的。
我想这种现象是古典语言不可避免的问题。这样看来,我们大概可以理解但丁的厉害。当他不用拉丁文作诗的时候,就意味着他要挣脱这种方言在脑中的枷锁。看来,给一门俗流的语言染上诗意,就像用水滴给石头刺青,需要长期恢弘而细致的努力才行。等到但丁成功了,欧洲民族国家进程上各个团体推出来的作家或多或少地成功了,那么这就给了我们一种信心,认为我们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为现代汉语完成这一点,并且比他们做得都要好。我们当然是愿意做这件事情的,因为俗流的语言最轻盈,而古人的语言无论再怎么富于层次,总归是脱离日常生活的,这是凭空多出的沉重枷锁。
我曾经见过这样一种观点,这是在评论惠特曼的诗歌的时候说的,惠特曼有一次将夕阳比喻为手术前受麻醉的病人,而不是反过来。评论者指出,这诗的妙手就在于现代的思路,即将夕阳和晚霞这类以往用作锚定的常规意象转而变成了漂浮无根的词语,然后用一个古人没有见过,而在当代的日子里却深刻渗透的场景去锚定它,这代表了一种思维方式的转变,即我们受我们造物的影响在一些时候已经压过了我们受自然界的影响。在这个例子里面,我意识到也许事情并不像给石头做刺青那样困难。如果你说“这等待麻醉的病人躺在那里,就像晚霞”,这或许确实很笨拙,与“落霞与孤鹜齐飞”这种游刃有余的语言没法比,因为这本是以现代语言的弱势去和死语言的优势相比。但是你说“这晚霞躺在那里,就像等待着麻醉的病人”,就是锋芒毕露地挥舞着轻盈的新语言了。
尽管惠特曼已经是古时候的人物,不过他的思路仍然很有价值。可以学习他的方式,把诗意本身从旧语言的颜色中解放出来。粗糙地说,修辞就像一张网,充满了节点和指向性的边。这些节点本来活在我们的意识当中,互不影响。可是借助那些语言连成的边,我们可以揪起一个节点来,将它的特征传导到另外一个节点上面去,从而在那个节点附近的意识里掀起波澜。就是通过拨弄这些边,传递和混杂着这些特征,使得意识中的波澜织成诗意的体验。旧的语言当然已经在许多日常的节点附近做了工作,比如你可能看见月亮就想起酒和家乡,不过仍然有许多日常的节点是他们所无力触及更无力建构的,比如地铁闸机,选秀节目和蛋白质。这时可以摘的一类低垂的果实就是在这些节点和既有的和旧语言互相染色的节点之间建立一些联系。本身对于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人来说,地铁闸机就是比夕阳和露水更接近他每一天的眼神心跳,因此把后者作为前者的附庸是更顺滑的。
当然,修辞本身就是一种禁锢,它把我们飞扬的意志凝结在词语之间固化的连接中。我们为了在新的世界中表达,打破了旧的禁锢,但是不可避免地制造新的禁锢,就像金融衍生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