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7号的这一天早上,我和那些越南人一起出的门。
安保人员在外面挎着AK巡逻,我也跟着挺胸抬头来来回回地走。太阳很毒,就这样浑身滴水地走到市场上,随便找了一个中国老板炒了一碗猪肉炒包菜盖饭,坐上突突车往车站去了。
琅勃拉邦是南康河汇入湄公河的地方,以他为中心,上寮的轮廓在无量群山之中沉积出来。这片并不丰盈的土地已经习惯了把他的物产奉献会聚到这个中心。从前是为了澜沧王国的统治,而如今是为了旅游业和一切其他服务业的统治。从孟赛开往琅勃拉邦的火车上,有的搭载着一望无际的集装箱,有的坐满了来自北方的旅客。
我买了一张靠窗的票。可是,窗口已经坐了一个带着帽子的女人。那一排有三个座位,中间的座位也坐了另一个穿防晒衣的女人。我打量了一下,看到她们没有挪窝的意思,就坐到过道上的空位了。一路上,旁边这两个女人一直在讲西南官话,口音比较重,我大部分听不太明白。穿防晒衣的那位看上去有点显老,而靠窗的那位年轻些,长得很成都,眼睛大,四肢短而白。我对面坐了一个戴墨镜,皮肤黝黑的中年本地人,他旁边再往里是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女的,二十来岁年纪。大家随着火车晃悠,并不说话。
快到站的时候,那三个女人互相攀谈起来。讲西南官话的两个是云南人,结伴出来。穿碎花裙子、带着大箱子的是自己出门,前两天在群里认识一个目的地差不多的网友,在云南碰到面也一起过来了。加上我,一共五个人,当时面对面建了群,决定结伴行走。
这个网友哥是个汕尾人,一头黄毛,身材健硕,性格健谈。我看他小腿上纹了个梅西,很高兴,我们出了站便一起喷起西罗来。在这一块,就连最死忠的梅西球迷也不如我,这就是令西罗闻风丧胆的“尤文老球迷”的水平。
就像所有中国援建的高铁站一样,我们离进城总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小面包在烧得通红的平房之间钻来钻去,一直到很久以后,才在城里停下来。琅勃拉邦的城区核心也不大,差不多就是个大景区,在南康河和湄公河之间形成的这个半岛上,很俭省地占据了几个平方公里的地盘,旅游核心区就更小。因此尽管大家找的住处互不相同,却都能够很快地在夜市重新会合。
首先我在夜市的入口找到了两个云南人,大姐和栗子。这两个向我说她们是辞职出来玩的,事实上,是因为栗子失恋了,或者用大姐的话来说,是被渣男PUA了,因此要带出来散散心,或者认识一些别的男人。
后来,大姐在喝酒的时候跟我说,其实一开始在火车上他们知道占了我的座。可是我没有申诉,觉得我人”挺好的“。但是后来一听到我这么年轻,就打消了把栗子介绍给我的想法。我想,我总是在各处给人一种老实人的印象,这就是说,如果被渣男欺负了,或许可以来欺负我。这究竟是坏处呢,还是一次扮猪吃老虎的机遇,全看我自己的造化。
大姐和栗子都要比我大一些。大姐是景洪的本地人,汉人。是警官学校毕业的,从前是律师,后来为旅游房地产公司做法务,但还是嫌不够自由,最后干脆结婚下海做生意去了。西南的汉人跟墨西哥的梅斯蒂索人一样,热爱酒精,辣椒和激烈的欢愉。大姐现在正在老挝的磨丁准备开业一间酒吧。她跟我们讲,以后我们去磨丁找她的话,包吃包住包开心——有十六七岁的鲜嫩的老挝小姐姐,还有男模和人妖。这种东南亚经济特区的夜晚,我是消受不起的。
也许在首先现代化的地区,讼棍的精髓在于懂得法律的漏洞,知道哪些合法的事情可以有犯罪般的收益。但是在这里,一个律师最要紧的本事在于知道哪些违法的勾当不会有什么严肃的后果,或者说知道如何在法律之外抚平那些后果。
她跟栗子从前是同一个公司的姐妹,一个负责法务,一个负责财务。我说过栗子长得很成都,但老家其实是玉溪的,只是确实曾经在成都上学和工作,或许不幸沾染了成都一些女人身上的气质。她是失恋出来旅游的,用大姐的话来说,这个“傻屌姐妹”遇到了一个连奶茶钱都要管她要的男人,他们才谈了两个半月,就已经受不了了。我认为栗子在这事上也算是打拳的朋友们最痛心的那种“姐妹”,她总是爱得死去活来,常常怨恨,偶尔原谅。懂得许多道理,又不愿做出唯一的选择。对于这种情况,我反正是不懂得怎么说的,只有那个大姐每天晚上在那里又听又劝,很快把嗓子都讲哑了。
年龄稍微同我接近一点的是那一对儿在群里认识的朋友。黄毛哥有个和他看起来有点反差的ID,叫木又。他是做销售的,卖那种停车的道闸。他的性格适合干这一行,声音洪亮,又能基本照顾到大家的情绪,可以很快地把空气烧热,让众人熟络起来。木又虽然没有大姐喝得那么多(每天一斤白酒毫无醉意),但是五六瓶啤酒还是比较轻松。他说以前卖过各种东西——包括情趣用品——似乎也还打过别的工,但是现在做了销售的组长,感觉是最合适的。除了工作本身比较适合他以外,整个节奏也很理想。他每年工作十个月,躺一个月,玩一个月。
他跟W是在某个群里面临时认识的。W是一个网名,和明日方舟里面的同名角色没有关系。和栗子一样,她也是辞职出来旅游的,之前在西双版纳过泼水节,没有赶上去大理的车,就临时决定拉着箱子跑到老挝。她比看起来要聪明,为人有一点锋芒,但不多;刷微博、豆瓣,不喝酒。总的来说,人越熟悉就越复杂,我想她是个复杂的人。在群里面逮到木又以后,他们定了一间四人间的青旅,并且认识了一个在脸上纹着利物浦队徽的英国盲流。
在夜市的门口,大姐和栗子说要等一会一个老挝的朋友,这个朋友要带他们去吃饭。另外一边,我说我打算跟那两个住青旅的去爬一下普西山,这个山就在我们的隔壁,他们说爬上去适合看日落,所以大家暂时便聚在佛寺的门口等着各自要等的人。突然间,我看到在磨丁认识的那个朋友,也就是那个学法律的哥们,拎着他的充电宝混在街上的人潮里。于是我把他拦下来,互相感到不可思议。他说他明天就要回去上课了,我说这正好晚上一起吃个饭。
在普西山的半山腰上,我们看到有一个山洞,牌子上写着“佛祖的脚印”。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白人,跟我们说那个脚印特别小,就像小 baby 一样。
我说,那么看来这个是 baby buddha 的脚印。这个白人有点想笑,但是由于处在神圣的东南亚庙宇的重檐和龙脊之间,又红着脸憋回去了。我善解人意地帮了他,把他那份也笑出来。
半山腰上,偶尔能够瞥见一轮血红色的太阳,在昏黄的烟尘中,轮廓反倒十分干净。这太阳的颜色就像高邮的鸭蛋黄,渗出的油水染黄了云彩,我稍微感到有一点饿。但这只是不经意的一次抬头,爬到山顶之后,那个蛋黄反而消失在云彩和烧山的烟雾之后了。老挝的许多土地似乎还要靠刀耕火种才能运作下去,因为毕竟没有什么平原,这一点人口也没什么可争的,直接这样粗糙地去掌握那些大山最为简单。在山顶,裹着傍晚从墨绿的江边捎来的热风,我们短暂地扯了一会儿闲天,就失望地走掉了。唯一感到很新奇的是看到了一个通体雪白的欧洲女士,简直比白化病人还要白,虽然人本身也还算漂亮,但还是有种逛动物园的感觉。
注意,按照地图上所说的,要从北侧的庙门进入,才能登上普西山。可是这要在中间买票才能行。我们下山的时候,意识到山的西侧,也就是向着澜沧江的方向,那里有台阶,可以连通夜市街道和山顶,没有人把守,理论上走那里要好得多。
出来之后,W提议说有一家“莲花餐厅”的法餐比较好吃,我顺便就指出我们的朋友法律哥明天就回去了,不如带他去吃一点好的。但我们到了那里发现没有空调,看起来不大好吃,又贵得离谱,就顺着他们给的名片找到了他们的孪生兄弟,一家名叫 Gaspard Restaurant 的法餐。这里有空调,但仍然很难吃,并且贵得离谱。
先是爬山,然后又是找吃饭的地方。W是穿拖鞋出门的,这些天以来走得很难受。于是就先回去休息了,剩下我们三个,找两个云南的朋友去喝酒,玩着摇色子的小游戏,一炮一炮地消耗着老挝啤酒和冰块。最后把不幸的法律哥给喝吐了两次。我喝得比以前更多,回去也是倒头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迎着残存酒气的风出门去,先去欧洲人常去的空调小馆子吃了碗面,然后坐在湄公河的岸边喝点汤力水。大家的打算是稍微吃点东西,到关西瀑布玩一圈,然后晚上再去逛夜市。
年幼的白云在河岸蒸腾着,人们坐在隔壁聊天。
木又说昨天晚上回去之后跟利物浦纹身哥聊到三点,一人又喝了三瓶。他其实不太会英语,主要是靠着翻译器,但他的性格可以随时将这个聊天推行下去。
大姐开玩笑说还以为木又和W是一对。这种怀疑有一定道理,第一眼看上去,这两个人确实像是常见的玩咖和女文青的组合。大姐说,这两天也可以加深一下了解。
木又并不是一般的玩咖。他说,他更习惯一个人玩。况且,W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至于W更不是普通的女文青,她补充说,她更喜欢女生。
这些听起来都是有故事的回答。后来有一个深夜,大姐、木又和我三个人坐在万荣郊外旅店的门口,他们两人都喝了不少。大姐去上厕所了。我就问,大哥,你跟你前女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木又只比我大五岁,但是他有一个谈了五年的、铭心刻骨的前女友。当他和这个人分手以后,他就经历了一次大脑升级,从此只是一个人四处玩。他告诉我,他的前女友是那个大城市的本地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家里面希望他能够在那个城市买房,安定下来,但是他不愿意。后面又发生了别的事情,落花流水,难以回头。
我说你确实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说我比你大五岁,也许五年以后,你会发现你比我的故事更多。缘分这种东西是不能预料的。
在澜沧江边上的那个早上,我们尚且不知道这些。听说在关西瀑布要跳到水里面去,我感到头疼,因为没有带速干的短裤。
他们都很会讲价。特别是面对突突车的司机,你要叫年轻和年长的女子一起上去讲价,一个叫他心软,一个叫他退缩,形成掎角之势对他发起攻击。在老挝和整个东南亚,讲价的斗争是一项必备的技能,我只能在过程中学习。
坐着那个突突车,风很大,但是39摄氏度的风是圆形的,没有尖利的角。木又在那里做起DJ来,他是梅西的球迷,放着 En Argentina Nací 这首歌,我就跟着唱,大家都很惊讶。我说我老球迷了。众所周知,在老球迷里面,有的人擅长阴阳,有的人擅长反串,有的人擅长清算。那么我的专业方向就是清算。实际上,这首歌也有相当一部分清算的成分。
no te lo puedo explicar, porque no vas a entender
这没法跟宁解释,反正宁啥也不懂
las finales que perdimos cuántos años las lloré
爷输过很多决赛,多少年眼睛都哭肿
pero eso se terminó, porque en el Maracaná,
但是已经结束辣,因为在马拉卡纳
la final con los brazucas, la volvió a ganar papá
决赛干死巴西人,恁爹大获全胜
路况不太好,偶尔从钢板上过河,发出巨大的响声。烟尘黄里透红,隐没在干枯的绿色下面。W说,这里的景象使她想起杜拉斯的《情人》。在我本科的时候,我的朋友很喜欢杜拉斯,也连带着喜欢各种黄里透红的烟尘和干枯的绿色的故事。从中南半岛到尤卡坦半岛,热风吹拂公路的衣襟,载着罂粟的魂灵飞奔。对于我来说,杜拉斯是一个时常有所耳闻,但又一无所知的人物,光是她的国籍和经历的组合,就必须使我抱定一份谨慎的心态,在远远的地方去斜视这些作品。她后来还写过《广岛之恋》,我的朋友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本书,也许读过,但是并不特别有兴趣。这样的文字太黏稠了,需要读者的生活把它变得锋利起来,然后才可以谈。
关西瀑布没有什么玩的。门口有几只懒熊,丰容条件不错,趴在那睡觉,拿屁股冲着我们。再往上走,有几个水潭子,里面全是大肠杆菌含量超标的水,由于流动而装出一副勉强达标的外貌来,里面蠕动着一窝一窝又肥又白的游客。
很快我们就加入了这些游客。有一个地方,可以从岸边高处伸出的树枝向下跳进水里。那里总有些人在那跳,我们也跳——后来他们跟我说你应该在上去之前把眼镜先放在岸边。我说我要不然就不跳,要不然就自己拿着眼镜跳。我唯一犯的错误就是哥们叫我把眼镜扔给他的时候真的扔过去了。他接不住我并不怪他,因为我在那个位置也有可能接不住。
在那种水里面什么也找不到。
眼镜丢了以后,大家是很好的,愿意帮我去做各种尝试,但是终究不能在这样浑浊的水里做到些什么。唯一的幸运,是W恰好带有备用的框架眼镜,那副眼镜虽然只有三百度,但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补救。后面到了城里的眼镜店去,她还很聪明地提出来可以叫他们将这副眼镜的镜片换掉,而不用另找镜架。这样省去了占据大头的镜架的费用。在那间眼镜店,店员的汉语说得不错,但是我总是克制不住地同他说英语,好像英语是某种设定好了的标准语似的。
“给我们便宜点吧”,我们说,“中国和老挝是朋友。”
老挝的条件有限,我没有办法配到合适的镜片。新的镜片就像啤酒瓶底一样厚,但是度数却不够。没办法,我想起一句美国纹身师很喜欢的名言,当生活给柠檬时,柠檬做柠檬水。晚上在夜市那里我吃了两份琅勃拉邦香肠,喝了许多冰镇的饮料,比柠檬水更好喝。在东南亚喝东西,首先要用冰块把杯子填满,然后再由饮料来浇筑剩余的缝隙。制冰机是从20世纪对中南半岛的无限摧残中侥幸漏网的一丝恩惠。
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在澜沧江边的老地方集合了。正有一个画家和他的女朋友坐在我们的身后,画家正在他的本子上涂抹江边的大叶,那时我喝了一杯绿色的汽水,他的画笔同我的舌苔是一个颜色。
炒饭很好吃,大姐又在说着栗子感情的事情,尽管我并不理解一段三个月的感情有什么可以对旅途中遇见的陌生人倾诉的。W正在举出一个例子,想说明栗子至少比那个故事里面的女主人公更幸运。
“……所以说,那个女生被骗了感情,又被骗了钱。而且她直到现在也没有走出来……”
“……不必为了一个男人这样。世界上有很多更好的人,”她指向木又。“比如说这个小哥就很好;”然后又指向我,“还有这个小哥也很好。这个小哥很内秀。”她以这样的语气说出来,仿佛是在夸我们一样。
大皇宫上午的营业时间已经赶不上了,要下午才开门。我们就在那里一直坐着,稍微喝一点酒,放任时光从指缝中漏过去。这是一种属于旅途的特权,旅途中的时光流逝地如此之慢,两周的旅程里往往像过了两个月一样,因此,在乐观的人看来,这种浪费也可以接受。悲观的人认为这反而将既有的浪费放大了。况且在琅勃拉邦,澜沧江不按照时刻表生活,人也一样。只有统治者才受到时钟的统治,而在这里,统治者就是旅游业。大皇宫总是在下午一点钟开门。
这里除了是皇宫以外,也是作为某种国家级的博物馆而存在的,但不管是作为哪一种用途,都显得有些过分的寒酸了。不如说这里是一个旧时代的仓库,有一些地方军阀在这里伪装成国王,仓库里就留下他们的日常用具,和邻居们偶尔赠送的一些小礼品。没有什么高古的东西,即使在同一个文化圈内部,琅勃拉邦的重要性似乎也不如清迈和景洪,只有在民族国家的残羹剩饭之中,才显得像个硬拔起来的高人。
其实本来我打算在琅勃拉邦慢慢地待上四个晚上。可是其他人碰巧都只是预定了两个晚上,然后他们要去万荣玩户外。这样,我就去跟越南老板谈,叫他们给我把行程拆分一下。越南人是难以对付的,他们一开始怎么着也不同意,一定要我把后面两晚的钱补上一半。我只好说我后天就回到这里,只是把原来的计划拆成两半,并不减损他们的生意。这样,才勉强同意了。但是后来我再回到琅勃拉邦的时候,越南人压根儿就没相信我会回来,他们把当天的房全都放出去了,我只好在大街上另外找地方住。
去万荣的火车上,透过窗子,能看到老挝人又在烧山了。这是一道一道的火龙,在山上盘旋升起。火光汹汹,我想,指引盗寇入太行。你跟我入太行吗?
万荣是一个有高铁站的村庄。从前这里没有什么人知道,但后来突然来了一堆白人,背着他们神态各异的大背包,他们发现万荣的自然景观很集中。你可以早上探洞,下午漂流,傍晚再玩玩热气球。自从那些鼓鼓囊囊的背包怪出现以来,万荣已经成为了他们聚众的一个窝点,并且伴生有大量东北人开的饭馆和其他娱乐场所。
昨天晚上已经仰仗持久的努力使得旅行社老板接受了180人民币每人每天的价码。这包含车接车送,还有一顿免费的午餐。
第一个项目是溶洞漂流。在山里面有一个小水潭,如果没有旁边很大的丛林飞索的广告和Instagram拍照用的大秋千,那么也算是“凄神寒骨,悄怆幽邃”那一类的。在水潭的一端,有一面灰的岩壁,在水上半米悬着它的牙齿。蓝色的水就从这里面渐渐变成黑色的水,深入到看不到的、到不了的地方去。
一人发给了一个头灯,坐在很大的橡胶圈上,整个屁股都泡在水里。从岸上拉了一根绳,顺着水流,隔着四五米在洞顶上打一个钉,橡胶圈上的人就用手拉着绳挨个进入到洞里去。洞里的景象很是乏善可陈,况且当我们到了最深处以后,发现这是要原路返回的,感到头灯里面光辉的火焰立刻就短了一截。还是要说,这个洞是很友善的,并没有吃人的意思,不过也可能是已经被进进出出地折磨到不能动作的境地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很累,有的胃口小的女人不能吃完自己的饭,这时本地人养的狗就凑上来,很熟练的,在那里逡巡了。有一些狗的脸皮是在狗中仍然拔群的,会讨好女人,这种狗吃得最多。而且还挑挑拣拣,我将我不吃的黄瓜也给这种狗,它却将脖子梗起来,我把黄瓜扔到地上,这种狗假装礼貌地闻了两下,记恨地瞪了我一眼,像泥鳅一样钻到桌子的对面去了。有一些大马蜂也在空气里面出没,看到穿了花里胡哨短袖衣服的人,就扑上去钻营。胃口小的女人喂过了狗以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隔壁桌的韩国男人看,像一个鹰眼在巡逻,像要把人家的肉里剜出水来。
“别挡着我看帅哥,”当我观察马蜂在穿花里胡哨短袖衣服的人身上爬行的时候,胃口小的女人对我们说,“这对我很重要。”
从前在南松河里面曾经淹死过一个国王,他的尸体在万荣附近的河道上叫所有人都看见了。因此,人们将这个地方叫做勐松。当我们划着小艇在河面上行进的时候,我想,在这么浅的水里想淹死还真不太容易。那时,人们都在用桨杆互相泼水,河水大约有膝盖那么深。
水底下有卵石。在河面窄的地方,水流就急,不断冲刷那些卵石,因此除了一种绿色的绒毛以外,这种卵石上面什么也不长。但是在河面宽的地方,水流慢下来,在这里时间也慢下来,所以水中停留了许多水虫、水草和水猴子,在春秋晨昏之中滋养营造,放射分解。长有铜绿色绒毛的水草,实际上是三星堆的神树,很无辜地延伸在水底清澈的阳光里面。但是我看到了蝴蝶没有被吃干净的翅膀,像鱼刺一样的,被这些水草熟练地吐出来。我立刻就明白了,是国王的尸体在这个地方的下面。和三星堆那里一样,是从国王的尸体里面长出许多青铜树的。就像那种巨大的真菌,在漫山遍野的菌丝下面是同一套四通八达的根系,在土壤里面隐匿着,苍白,温热,柔软地呼吸,规律地颤抖。
后来我们就去玩 buggy car。什么叫 buggy car 呢,就是一个铁架子刷成红色,在里面一些地方零碎地塞入一些汽车的器官,就像弗兰肯斯坦一样,奇迹般地做成一个能跑能跳的东西,然后在土路上开到三十、四十、五十公里的速度。这个就叫做 buggy car。最后我们开完了以后由于旅行社记恨我们昨天给的太少,只给了一百八十块钱,所以忘记开车来接我们,只好由放牧这些 buggy car 的车倌儿指挥,首先在副驾驶塞入大姐那两个人,然后把三个较为年轻、抗摔打的都堆在车顶。他自己虎踞驾驶座,呜呜呜地冒着油烟把我们送回去了。那时,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我们就像摩西正在分开红海,在红色的云朵里面,整条路上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我们。所有在这条路的前身上存在过的野草、榕树和棘皮动物的鬼魂,在夕阳里面泛着暗红色的伤感的鳞片,在我们的头顶上自由飘荡,吹奏一些意义不明的乐曲。我想起《琉璃宫史》里面的记载,每当一些重要人物去世,总能在城市的门洞或者椰子树上面看到类似的景象。
在这中间好像去了一个公园。这个公园里面啥都没有,唯一值得提到的是有一座六七米高的跳台。许多人排队从那个上面落水,帮闲就在岸上起哄,吹口哨,录视频。由于看到早上探洞认识的漂亮的日本小姐姐从那上面跳了下去,W也决定试一试,我和木又就在岸上起哄,吹口哨,录视频。
“她一时半会儿绝对不敢跳,且等着吧,”我说,“大可不必现在开始录视频。”
木又回答说,“等到晚上都不一定能跳。以防万一。”
“加油!”岸上的人热切地鼓动着,挥舞起他们的双手,像一群狒狒。后来,我们试图向W阐明为什么我们认为她入水的姿态比日本小姐姐更加优美。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琅勃拉邦,好像只是躺着,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在琅勃拉邦有很多洗衣服的店铺,我在那里把衣服洗干净了。那些人过得很不容易。
昨天晚上,大家都喝了很多酒。这是一个分别的夜晚。大姐和栗子要回磨丁去,她们说可以在那里坐大巴车到澜沧江上的会晒,从会晒入境泰国,然后游玩清孔、清莱、清迈。但是这一天晚上大姐喝多了,回到磨丁就得了甲流,让这个计划无疾而终了。木又和W从万荣坐火车到万象,准备从万象渡过澜沧江进入泰国的廊开府,再坐大巴前往清迈。
我没有想好该怎样。我不愿到磨丁去,也不是很想去万象。但是当时木又在群里面发了买大巴车票的链接,这票并不好买,我动用美国的卡才买了票。这样的话,不给自己也买一张是不行的。我又买了从琅勃拉邦到万象的车票,决定和他们一起去泰国。
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每个人都喝了不少。就连W这个不喜欢喝酒的人也喝了两瓶。中间有一次我们去上厕所,但是厕所只要一个坑。在铁皮的门面前,木又说,不如一起进去吧。于是,我们就一起开始尿。他尿完了以后,就从水缸里拿起瓢开始冲水。他冲了一瓢又一瓢,可是我叠满了攻速一直在稳定输出。最后,他无奈地说:
“你是一整天都没上厕所还是怎么回事啊。”
我说,“嘿嘿。”
之前 GaTech 好像有个研究,说哺乳动物的排尿时间普遍是21秒左右。我大大超出了这个数字,我有一种盘古开天辟地的快感了。
木又喝得太多了。他在临走的时候试图把隔壁桌的老挝女生带回去睡觉,他发挥出销售的口才,把对方捧得花枝乱颤。但是,我们仍然带走了他。一个小时以后,我给他录下了关于五年之约的打赌视频。在视频里面,我问他说,
“你能喝多少白酒?”
他伸出中指,“一斤。”
“如果(到了磨丁)喝不到怎么办?”
“不可能。”这种一字一顿的口气非常坚决。“但是如果我喝到了一斤,”他把脸堆在镜头上,慢慢地说,“就必须发一个傣妹给我。”
大姐展示出非常不屑的风范。她指着对面说,“……我带他去慢摇吧。就普通的杯子……如果他喝醉了,给我五千块。不用等五年。”我认为大姐的酒量没有探到底,她并不像木又一样走路歪斜、沾床就睡。但是在夜里一点半回去睡觉的时候,大姐一定一定要给我们买哈密瓜口味的蛋黄派。
我是坐火车到的万象,中老铁路在这里就同我们告别了。我唯一游逛的万象地方是所谓的万佛公园。事实上,这里面别说一万个佛了,一千个佛也没有。但是有一个海绵宝宝的大菠萝。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用水泥修建的展示柜,在它的每一层的中心部分,都有大量的雕像,例如最下面一层的中心部分是阿鼻地狱的样子。往上面几层,有一些人在装神弄鬼,到了最上面都是一些神佛了。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发现。
很快,我们就坐着公交车到了澜沧江的岸边。壮伟的大河,将西面的力量阻隔开来,在东岸留下了一片平原,这是老挝为数不多的平地了。在这里,我们经历了一番拉扯,最终仍然成功地进入了泰国。这个地方叫做廊开府,从地理的角度看,应当和万象是一对双生的城市,但是由于行政力量的区隔,使得这里的风格并不相同。往好的一面说,这是一个更松弛的地方,更像琅勃拉邦而不是万象,而且人流的密度要少,没有那样窒息。
那天晚上我们住下了以后,就出门溜达,坐路听江。我记得吃了越南菜,那些食物华而不实,而且碟子小得像喂狗,非常有越南的风范。但是随后我们找到了一间酒吧,在那里坐着喝了一点茶,顺便看纽卡斯尔和热刺的比赛。很快,纽卡斯尔就将热刺打爆了。我们这些人就坐在千里之外的一缕江风上面,对着投影仪放出的流光溢彩的悲剧感到幸灾乐祸,这真是一种绝妙的体验。人生在世,就是要有这样的体验才好呀。
泰国的民间有一些会唱歌的人。我见到两个,一个是这次在酒吧见到的驻唱歌手。其实本来见到两个驻唱歌手,但是第一个胡子大叔没有唱两首歌就下班了。我们留意到声线的切换,暗中说:“快去看看,这次这个是男是女?”虽然我目光如炬,看到他像一个顺性别男性,但是他的声音和唱腔是中性的,他有时扭起来又像是mtf。总之,这是一个泰国特色的歌手。他唱泰语歌曲,坐在凉棚下面的泰国人就集体拍起手来打节奏。有一个泰国大妈非常激动,她站起来,也像驻唱歌手一样扭,转着圈儿扭,一切都覆盖了快活的空气。但是这个野心勃勃的歌手并不满足于此。他注意到了我们这些人,唱了一些 lady gaga 的歌曲。可是我们不为所动,于是他又唱了邓丽君的歌。一个清迈人,她是很受到泰国人的喜欢的。
另外一个非常会唱的人是在清迈见到的。那是一个乐队,在夜市的一个舞台上表演。他们的女主唱是一个打扮得像阿卡丽一样的黑皮泰国姐姐,英文说得不错。这个人是一个很成熟的表演者,在舞台上比在别处更轻松。乐队的其他人都看起来很有个性,但是这些个性有一部分被主唱所发出的强烈的风暴所掩盖了。
那是夜市里面常见的一种舞台广场,在广场上摆了许多的方桌和木头长凳,舞台之外的三个面围满了小吃的摊位,头顶上张灯结彩。由于这个乐队的存在,所有人都面朝舞台坐着,主唱就不断邀请人们上来一起唱跳。一开始,有两个人,我认为是一对标本性质的女同性恋。较矮的那一位留着生姜色的寸头,穿着肥大的T恤和短裤,从发型到打扮都使我想起曼联的保罗-斯科尔斯,因此我假定她们是从英国来的。她的女朋友一会儿就不跳了,在下面拍视频,但她一直在舞台的方向跳街舞,跳得很放松,就像这座城市一样。
这样过了两首歌的功夫,来了一个白人小男孩,这个孩子看起来不是很熟练,甚至偶尔顺拐,但是很有勇气。他上来展示自己的街舞舞步,形成一种斗舞的局面。场面一下就躁动起来,小朋友可能是醒酒了,见这么多人热切地望着自己,又吓得赶紧捂着脸逃跑。在最后一首歌的时候,许多人都上来跳舞,有一个口眼歪斜的白人卷发男青年,拎着酒瓶子在那打醉拳。有几个说葡萄牙语的黑人大姐,摇着一般只有在巴西才能看到的臀部,笑得很开心。还有刚才逃跑的小朋友,他的父亲一直在鼓励他,因此他现在他穿梭在人群里面,遇到正在跳舞的,就要停下来秀一段他的街舞。但是总的来说,大部分人仍然是举着手机在录视频。在摇晃的镜头里,一股湿润的热风滑过了中南半岛夜晚的树枝。
我们的大巴是第二天晚上才出发的。因此,这天的上午,似乎就是在城区里面转悠。泰国的城市,人们都很熟悉了,就像是你在赛博朋克的电影里面看到的一类地方,通常有一些野生手工耿住在那里,卖些赛博假肢或者假证件。唯一的区别是,这里也会有白天,而且是干枯的热浪中的四十度的白天。这可是赛博朋克电影的哲学家们聚集在可爱的沙龙里面讨论的时候,一定要厌恶的一种风景。因此,这样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很快到了下午,我们实在无聊起来了,终于想起可以用酒店的WiFi玩实况足球。实际上,作为梅西的人迷,木又是一个千场433人机玩家,他还收藏有一张最好的梅西 iconic moment 传奇卡。另一方面,我有一个荒芜的国服账号,虽然都是些真金白银的球员,但是也能凑出一套还能玩的首发,其中,在伟大的战术大师“银狼”吉安皮埃罗-加斯佩里尼的指挥下,我派出今年欧冠决赛的顶配双箭头——阿根廷超人劳塔罗-马丁内斯和比利时语言天才罗梅卢-卢卡库——形成一高一快的组合。
在这里玩国服的延迟大约是200-300ms。由于小时候在国际服常常与阿拉伯人斗智斗勇,我面对这种延迟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轻松。尽管一开始对方出于对等的要求,也派出了乞丐阵来和我对打,但是很快就不得不祭出他的最强阵容,靠着梅西和比利亚在禁区外十米的、非常可疑的远射跟我打了个平手。
从廊开府到清迈的大巴大约开了十几个小时吧,我有些晕,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月光在窗户边上晃来晃去,我一开始想要用窗帘挡住,可是人是无法阻挡深夜的月光的,况且窗帘的形状设计得很不合理。
下了大巴以后,我们的朋友木又宣布说,他有一个女网友,虽然平时是生活在曼谷的,恰好出现在了清迈,他要去那里待一天,晚上恐怕不和我们一起住了。听到这里,我有些懵,因为我之前定了一间三人间。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这个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带着没喝完的红牛出现在门口,眼神涣散,步履虚浮。这种状态对于参观博物馆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因此我们赶紧出门往清迈老城中心的博物馆群落去。
琅勃拉邦,清迈,景洪,这是三座一起被凝视的城市。它们在起伏的丘陵里构成一个闪闪发光的三角形,构成兰纳王国的骨骼,瞳孔,魂灵。
在这个三角形的西边,大地隆举,触石鸣云。这就是他侬通猜山,它跨倚青藏,南逾马来,隔亘缅甸,中分两江。在澜沧江到萨尔温江的上百公里的土地上,错落连绵着泛着黄金光芒的谷地,在这些谷地周围,是野火永远无法烧尽的、终年郁碧的山峦和丘陵,其暗淡的空气之中,闪烁着警惕的眼睛。
在它的南边,来自山中的溪水渐渐发育壮大,最终汇聚成气象丰沛的洪流,汇聚成昭披耶河宽广的波光,撼动阿瑜陀耶的城墙。这是一个终将吞噬兰纳的方向,稻米的力量在北方的谷地中凝聚,却在南方的平原中爆发。但在气宇轩昂的十三世纪,兰纳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向东,是无量山、哀牢山郁郁葱葱的背脊,却背紫气,断灭王化。哀牢山伸出一臂,通过黄连山,向南搭接会芬高原,直下长山山脉。同样,红河平原上的伟大南国尚不能越过这一道高墙,触碰这个属于金楼白象的世界。兰纳,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尽管从未切断向外的联系,但似乎是处在像刚多林一样的地位。虽然,在地理上已经决定了,它终究要受到阿瑜陀耶和曼谷的遥领。
清迈处在这个三角形的西南角。孟莱王,景洪公主的后代,他向北抵御蒙古,向南侵略南奔,在哈里奔猜的北边建立了清迈城。这是一座方正的城市,平河从他侬通猜山氤氲的水汽之中幻化成形,滋养城外连绵的农田。一千年后,在城墙的遗址上,来自野风的草籽生根发芽,临风飞舞,如同归乡蜉蝣的幻影。暗红色的塔佩门是城墙开向东边的一道狭窄的缝隙,在这里,小贩站在城墙的阴影中吆喝着,空气很热,热浪中栖息着许多的鸽子,作为一种动态的舞台布景。
在没有诸侯的日子里,寺庙是唯一的宫殿,是挂在危崖之上的宇宙秩序所唯一赖以存续的带有神力的铁钉。在这些定海神针的周围,居民区以一种自组织的形态,轻盈地穿梭编织,相形相和。这种轻盈的世界里,时光的血肉早已经被呼啸的日子冲刷殆尽,有许多旧的房屋店铺,但永远不能说是古的;可是时光的骨骼却在人的流动之中沉积下来,尽管人是最为速朽的介质——我们实际上是生活在蝉翼的背面,夏天之后,就要堙灭无闻。
清迈是一座复杂的城市,值得留下一点纪念。
我在博物馆里见过植物,锁在柜子里,
组成无边的阵列,无垠的纸,延伸在黑暗中的无穷的名字。
我以为这就是植物,可以被收藏,锁在语言的深处。
直到我听到世界树的枝条穿越宇宙而来,
像海底一条青铜的触手,击穿我的名字和博物馆里的名字。
我在城市里见过颜色,涂在塑料上,
锋利的界限,窒息的纹理。烟雾,彩灯,镜子里偷窃光芒的男女。
我以为这就是光,我直视原子和分子的每一条谱线。
直到我看见时间在太阳下振动翅膀,
玻璃羽毛切开璀璨的光球,淹没我的眼睛和镜子里的眼睛。
我曾经以为我懂得我自己,就像虚空中的飞人。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风平浪静的旷野听恒星衰老的声音,
而洪水从时空的裂隙中不顾一切释放奔流,
切断金绳、玉锁、石门上的符咒和金丝雀的舌头,
新风如昼,月满波心。
有人从远方灼目地挥手,
而视网膜上飘落了微光,
如同永恒在上一秒逗留。
我们选择了一年之中最热的季节,因此老城区里面似乎没有太多的游客,东亚的更少,同胞基本上完全没有见到。大部分时候,东亚生活在这里被投影为7-11无处不在的分身。在我们从博物馆和寺庙出来那天的晚上,我们在清迈的城墙之外,在夜市的附近走着。很快的,我们就到了夜市边缘的一个地方坐下了,喝了几瓶酒,吃了一些炸猪肉。后来我回到美国以后,认识了一些新的泰国人,他们说美国的猪肉不好吃,没有阉过的猪肉是那样的,但在泰国不一样。泰国的猪肉同中国一样好吃,特别是在兰纳,这是历史上愿意夸耀的菜肴,拿来下酒正合适。喝完了酒以后,我们就回去躺着,正好可以预定一些回家的机票。
第二天我们去了清迈大学,这里倒没有什么很值得称道的东西,连eduroam也连不上,不能称之为世界一流大学。我们从那里直接走回到老城,走回到塔佩门。然后可能是去了一些寺庙,或者是回去休息了又出来,再去的这些寺庙,我已经不记得了。清迈有太多的神坛,当我坐上飞机离开的时候,我都能看到老城区里面密密麻麻的佛光,每一轮佛光的中心都有一座神坛,这些神坛都不提供免费WiFi,只能通过长久的修行打开你的慧眼,然后才能接收这些五彩斑斓的信号。最后我选择了一家本地菜馆,人们说,那是在泰国的短暂时光里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我想着这大概就是佛光入脑的一种症状,说明你已经开了天眼了。
可是开了天眼以后,人的胃口就会变得特别大。那要怎么办呢,我们最后决定到7-11再去买一些夜宵来吃。一次不够,那就去买两次。这时月光尚且还没有消退,仍然盈在头顶上,可是很快夜晚就要结束了,你知道的,人要温和地,轻快地走出夜晚,要抬起眼皮直视清晨的阳光。在这个意义上说,夜宵是令人脱胎换骨的一顿饭。如果你在青春期吃夜宵,还可以补钙,甚至还可以长高。
第三天我就离开了清迈。木又要多呆两天,后面他顺便还看了泰超的一场马里亚纳海沟之战,由当时排名倒数第三的南奔勇士对阵排名倒数第一的南邦。W那天下午坐火车去了曼谷,在那里呆了两天,遇上了一场劳动节游行。我走的那天上午我们似乎也去了一些寺庙。最后木又跟我说,你要不然打个摩托车去机场,这是泰国的特色,应该体验一下。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那个骑手甚至还给我带了个头盔,我大受感动。
戴上了这个头盔以后,突然,在这个正午刚过的时辰,昨天晚上尚未消散的月光,如同银河泛起的细浪,穿越几百万光年绵密、细腻、滚烫的黑夜,刺入皮肤,刺透薄到荒谬的血肉,在头骨上轻轻地振荡。
天光夺目,万物摇晃。佛历2566年四月将尽。兰纳王国命运多舛、金碧辉煌的都城清迈又将要结束平凡的一个热季,直面五月份的威力无穷的眼睛。到那时,按照佛祖的教导,橙衣的僧人要停止他们的游方,集结在大寺里安居。商人要回到他们的家中,国王也停下军事巡游的脚步,入住行宫。大洋深处,来自澜沧江与昭披耶河的水珠乘着雀跃的季风踏上归途。九重云天之上,曾经破碎的金瓶也恢复如初。于是,就像说书人离开时那样,一切都毫无痕迹,故事终止,旅程结束,横断山脉南方的所有神明都安静下来,迎接季风,大雨,还有睡梦中无垠的精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