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汉语能力这件事情上自吹自擂。比如说,我英语学得不好,说不出口,听不进脑,我就说这是由于思维已经刻进了现代汉语底层逻辑的缘故,并且还引以为豪。但是我最近感觉到这是假的,我对于现代汉语还是非常的不敏感。

上上一篇里面,我摘抄的知乎用户加菲熊曾经说过,哲学家的天赋在于对前提的敏感。同样,一个会说话的人,或者退而求其次,文字工作者,也应当具备类似的天赋,即对字词的敏感。

举一个例子,人们都知道寡头这个词。然而怎么用呢?你造一个句子来看看?

别列佐夫斯基曾经是俄罗斯的一位寡头。

我昨天洗澡的时候突然感觉这个句子好像是自相矛盾的。问题出在“一位寡头”上面。“寡头”是一个舶来词,它的英文是 (business) oligarch,其中 oligarch 是 oligo- (少数)和 -arch(统治(者))构成的,而前者在语法上常常与 mono (一个)和 poly (多数个)并列。这就是说,本来“寡头”就是“少数几个头儿”的意思,你说“一位寡头”,那就是“一位少数几个头儿”,虽然能理解,但是非常不爽。有点追求的话,应该说“寡头之一”才对啊,“一位寡头”这不是病句吗?

我回想了一下,之前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事情,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大家说话都比较不拘小节,小学老师也没教过这块。第二,我以前对于“寡”这个字一向是有一种“孑然一身”的印象,毕竟一般带寡字的词儿都是什么“鳏寡孤独”啊,“孤寡老人”啊之类的,要么表示寡人,要么表示寡妇,反正都是单数,没听说过“寡人”代表“一支篮球队”,也没听说过“寡妇”是“阳光姐妹淘”的意思。其实按说还得有“刻薄寡恩”,“寡言少语”,“敌众我寡”这些,但是基本上这都表示的是不可数的东西的“一小部分”,好像和“oligo”还是不太一样。

这个例子说明什么呢?明明“寡”在“寡人”和“寡头”里面的意思是完全对立的,前者表示“一个”,后者表示“多于一个,但是少”,但是我活这么些年硬是没看出来。这个事情我感觉锅还得扣到古印欧语的奇葩特性上,毕竟人家形容数量有三个等级:一个,几个,一堆。希腊语叫mono,oligo,poly,拉丁语叫uni,multi,pluri (较起真来,还有个“全部”,omni)。咱们这边没有这一套。

但是呢,大哥不笑二哥,英语不是也有这个“an oligarch”的说法吗?这就是英语的问题了。我曾经说过英语压根儿就是一世界上最大的克里奥尔语,啥都能往里塞。底盘是日耳曼的,然后盎-撒人贫弱的时候那是法语希腊语拉丁语挨个往里整啊,说得不好听一点,那叫轮奸。到了盎-撒人牛逼的时候,什么盖尔语凯尔特语西班牙语甚至藏语(polo,马球)那也是来者不拒,连中文都能给你整个long time no see。更别提到了现代,大半个地球都在用英语社媒,两个初学者对话基本上能把主谓宾讲清楚了就谢天谢地,哪还顾得上语法,弄得推特英语整个儿就一皮钦语(洋泾浜)。《是,大臣》里哈克跟虚构的非洲小国布兰达总统讲“long time no see”,人家直接怼:爷和你一起上的大学,英语水平够够儿的,不用跟爷在这讲皮钦语!

绕了这么一圈,就是想说,基本上也不能强求英语人把啥叫oligo给捯饬明白了。

这个 oligo- 给翻译成寡,本来其实问题也不大,坏就坏在本来不仅有寡头和多头(democracy),还有个单头(autocracy)呢。这就不太合适了。你说一开始老老实实翻译成“少头”多好。包括是学理科的翻译家也有这个问题,比如说一个氨基酸就叫氨基酸,连起来几个就叫寡肽,再多了就叫多肽,实在特别多了,四级结构都出来了,就叫蛋白质。其实除了这个寡字,我还特别想吐槽一下这里科学语言的欧化。实在是太严重了。现代汉语,本来是堂堂正正的分析语,单复同形要做到吧?一个猴叫猴,两个猴还叫猴。到了氨基酸这儿,一个氨基酸叫氨基酸,两个氨基酸就叫二肽。肽就是氨基酸的复数,而且这变化不规则到姥姥家去了。这种不规则语法一向是英美高级知识分子特别引以为豪的,像美国的高层,对于同一个名词,第一人称所有格叫

抢劫犯,极左,低等生物,人渣 ——特朗普,2020

第二人称所有格叫

一道美丽的的风景线 ——佩洛西,2019

沃顿毕业的文化银儿就是和咱不一样,又高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