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不死,它只是慢慢凋零。
我有一个朋友,是“重影乐队”的鼓手,这个乐队你可以在网易云搜到。他懂得许多克苏鲁的知识,那些旧神和新神的名字有些脱胎于埃及和近东的语言,正像他喜欢的许多蛋白的名字都脱胎于希腊和罗马的语言一样。以前我们聊天的时候,我曾经好几次表示我坚定的反克苏鲁的立场。
同“孙笑川”一样,“克苏鲁”三个字有许多的含义。它可以是一个巨大的头足纲动物,一种视觉艺术的元素,一种神性,一个世界观,一个文学主题。这其中有许多种意思我并不反对的;而那些为我所反对的,在我看来,是一种文化谋杀。为了理解这个态度,让我们看看克苏鲁到底在说什么。
有趣的是,Lovecraft的原文(包括翻译)我一个字也没有读过,号称自己是克苏鲁题材的任何作品,包括小说、电影、游戏,我一个也没有接触过。这就导致这篇文章必然走向“六经注我”的情形。因此,如果你对这些作品完全没有了解,那么这篇文章对你来说或许是无聊的,因为它只是我自己的无聊想法包在一个你不熟悉的壳里做出来的 双重无聊。
明确一些说法
以下我提到克苏鲁,指的就是Lovecraft写的一系列具有主题上的统一性的作品。这一主题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它们所描写的对象,也就是所谓的令人产生“不可名状的恐惧”的“无比强大”的东西,我称为克苏鲁神明。另一方面是它们的主旨,即作者本人所希望借这个题材传达的想法。
一切神明都是克苏鲁神明
我以前曾经上过一个课,是一个凑学分的文素课,叫宗教学什么什么,我对于它讲了啥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就记得我在这个课上学会了诺特定理和一些关于刚体转动的知识——总而言之,我啥都没听。到了期末,要当场写小论文。那天下午我抱佛脚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一些Rudolf Otto的宗教学理论,就拿它写了一点东西。这个理论的核心是一个概念,称之为das Numinoese,所谓圣秘。Otto是从一个基督教的既有词Numen创造的这个词。Numen似乎是对于上帝的神性的一种形容。
Otto有许多办法来描述这个不可说的“圣秘”。它是从神圣(das Heilige)中减去其道德因素,再减去其理性因素而成的。它作为一种情感状态,承载着宗教里面激昂、不可理解、压倒一切的一些性质。它的一个要素是“令人战栗的神秘”,这战栗便是一个人在夜晚的旷野上所产生的那种战栗。
Otto和Lovecraft是同时代人,他们的死亡仅仅相差八天。我不清楚他们是否对对方的思想有所了解,但是在我看来,克苏鲁神明在人的心中所激发的情感状态正好具有这个圣秘的一切性质。克苏鲁神明具有强大的力量,圣秘也强调其激发的人的“受造感”。克苏鲁神明不可名状,圣秘也强调非理性和非道德的因素——想想看,除去理性和道德,哪怕你能认识世界,你又怎么去“名状”它?克苏鲁神明给人以足以令人失去理性的恐惧,而圣秘也强调“令人战栗的神秘”。
Otto认为,圣秘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类经验领域,是宗教之所以成为宗教的活生生的力量。我同意他的看法。宗教之所以与其他的信仰不同,大概还是由于它在精神上带来的独特经验。我听说过一些实验,人们用某种办法激发一个脑区,让信徒们产生了他们已经有所了解的宗教体验;而宗教体验本身也能够在对大脑的监测结果中产生明确可分辨的记号。对于大部分没有相关经验的现代人来说,也许性高潮前后的反差能够同这种圣秘感的来去相比。青春期一到,很多人就感觉自己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圣秘感在这种意义上也是一片新的世界,这里正是神的居所。这不是非宗教的信仰所能够替代的。因此,克苏鲁神明在克苏鲁之外也广泛地存在,它们栖居在宗教信徒的精神深处。
神明的退却
我在宗教学的小论文里面说,人类最初离神明很近。当我们带着调侃的语气说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时候,有时恐怕会忘记,对于我们的祖先而言,雷霆雨露的确是神明带来的。他们在旷野里吹着漆黑的雨夜的风,划着脆弱的木船横渡狂暴的大海,有时面对沉静而深不见底的湖面,有时感受一柄闪电降下的野火。这些都是不可理解,不可预测,不可控制,同时又轻而易举地能够左右他们一生的事件。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们还有圣秘感这样的生理功能,那么它的存在感应该很强才对。但是后来,人类建立了文明以后,来自自然界的因素就逐渐地把对精神世界的控制权让渡给了来自社会的因素。后一种因素不但是可以被理性认识的,而且在定义上,是百分百可以由道德理解的。
为了更多地理解这种体验的非理性因素,可以考虑仪式感这个概念。在克苏鲁的作品当中,对新世界的惊鸿一瞥常常是某种仪式的结果。当然,仪式感在这里是对宗教概念之借用的遗存。不过,为什么在一切的宗教中,都将仪式感放在重要的地位呢?大概还是由于我们需要一个外部的刺激来激发生理上的宗教体验。百米穹顶下的祭坛,入云的宣礼塔,血肉黏滑的祭祀,这些东西给了我们一条通向圣秘的捷径。它完全不需要有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理解,只寻求从体验上一击击中你脑中幽深之处的锁钥,打开通向你思想大海之下的拉莱耶的大门。
换句话说,神明并不是存在于自然本身,而是存在于我们的精神之中:从前当我们面对不可理解的蛮荒的时候,我们将一种动物性、不可控制的体验(圣秘)归结于神明;而当我们获得了足够完备的对世界的认识之后,当我们的个人生活渐渐地由被自然造物支配向被社会造物支配转变之后,我们丢失了这种体验,而只保留了神明虚无缥缈的躯壳。这一转变之于宗教本身,就是由体验性的活动向组织性的活动变化。绕着火堆吟诵神秘咒语的人被斥为野蛮人和异教徒,而手持权杖出售赎罪券的人却离天国最近。
你喝的水和你的祖先喝的水是一样的,但是你的祖先可能会面对一条澎湃的大河,它平时灌溉田地,但也常常决口变道,反复无常,夺取大批性命。你的别的祖先可能会面对一眼幽深的水井,那是他自己挖的,他好像掌控了它,但是不出几年,那来自不知何方的地下水就会在井壁暗暗地培育一种阴潮的情绪,有时化成蛇,有时化成投井而盘桓不去的游魂。而你喝的水是从26层的自来水龙头里流出来的,连着净水器,一路可以追溯到自来水厂,在那里你可以了解到一切的参数,一切的成分,一切的原理。你好像完全地掌握了手里的这杯水,虽然掌握它的并不是你,而是水处理的每个环节都被包裹其中的现代社会。
在我自己的三脚猫社会学理论中,社会性的进展是一个次要的结果,它的本质是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进展。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直接来自于此。科学是反宗教的,它的核心信念之一就是对于可理解性的无上确信。尽管有许多科学家信神,但神只是他们世界观中的一个占位符。因此,它每推进一寸,就消解一寸神明存在的土壤。这种信仰把人从神的手中解放出来,我想它可以被称为人类的新生(renaissance)。
克苏鲁:死神的复辟
在这样一个几乎是不可逆的趋势下,克苏鲁的故事可以被认为是Lovecraft代表神明所进行的复辟。人类在理解世界的进路上狂飙突进,同时也在控制世界的路上越走越远。这种控制的尝试有时是很笨拙的,有时却又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总的来说,这种尝试的成功首先以生产力革命,然后以生产关系和社会形态革命的形式体现出来。我们都知道,这样的道路的进展之下,常常是累累的枯骨。我不敢揣测说这些代价到底给Lovecraft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但我听说Lovecraft的文学基调来自于他常常读的18世纪文学。18世纪是专制制度在欧洲达到顶峰的年代,19世纪是一个资本主义对人的粗暴异化达到顶峰的年代,20世纪是人类自我毁灭的暴力达到顶峰的年代。
在这样一种进步和毁灭交相“辉映”的情况之下,产生一种对于个体之外的社会之进路的迷茫大抵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不是这样的迷茫,也会有别的悲观主义,也会有别的无力感。这些无力感,至少在一个人身上,有可能动摇长期的社会生活培养出来的对可理解性的信仰。在社会的学问之中遍寻一处可以锚定思想的地方而不得以后,重新回归圣秘的怀抱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克苏鲁神话体系,在我看来,非常像是在这种悲观主义的基调下产生的世界观。Lovecraft自己大致写道:人应当为他们没有办法综合地理解整个世界而感到庆幸。这简直像是一个笑话——乐观主义者认为我们不可能完全认识这个世界,而悲观主义者暗自祈祷我们不可能完全认识这个世界。Otto的宗教学框架采取一种唯物主义的态度,把非理性的圣秘感用理性的办法来描述和研究,沿着这条进路,我们可以把圣秘感归结于动物性、生理性的因素;而Lovecraft则是从一开始就采取一种唯心主义的态度,他创造了一个将圣秘感完全具象化的世界,在这里宗教加诸其上的一切外衣——善恶、奖惩、人生来的不平等,如此种种——都被脱去,只留下赤裸裸的精神状态,恐惧,毁灭,虔诚,非理性,一切实体都为这些情绪和精神概念服务。
Camus曾经说过,自杀是唯一有意义的哲学问题。我想他是说,自杀探讨的是存在的意义本身。从这个层面上讲,死神是唯一有意义的神明。
死神的凋零
在我的了解中,Lovecraft之前,好像很少有这方面的思考,这也是他之所以伟大的原因。然而非常遗憾的是,在Lovecraft之后,似乎也很少有这方面的思考了。尽管克苏鲁元素和克苏鲁世界观广泛地传播到了种种艺术作品当中,但是它们并不以一种思考的形式而存在,而是变成一种流行文化符号,或是当代工业化的公共娱乐体系中为了实现某些效果而安装的一个零部件。最遗憾的一个地方就是《加勒比海盗》里面的章鱼头,在这里克苏鲁仅仅具有美术价值,而其他的一切都被放弃了。在《异形》之中,情况要稍微好一些,异形的概念似乎抓住了死神的精神,但这只是一种假象,因为随后作者就在包括《普罗米修斯》在内的一系列续作当中补齐了世界观,这样一来,异形就不再是死神概念的具象化,而是好莱坞电影工业中为了完成恐怖片的效果而安装的一个零部件。在《2001太空漫游》中出现的黑色石碑,《海伯利安》中出现的伯劳、荆棘树和十字形线虫,甚至《三体》中的水滴都在一开始似乎继承了克苏鲁概念的精神,体现出了不可名状的异质性和压倒式的力量,特别是海伯利安里面的一些概念,玩基督教的梗恰到好处,在克苏鲁与宗教外壳之间取得了非常妙的平衡,但是到最后三个作者统一地回到了科幻小说的常见套路——这些东西一下子变成了简单的技术力量。
正如前面已经提到的,圣秘感是一种完全与人类社会本身相对立的精神。然而事实上,克苏鲁这样一个死神在当代的影子已经一步一步地沦为当代社会生活的附属品。死神的外衣被剥离下来,变成了美术元素;死神的名字被剥离下来,变成了概念元素;死神的仪式被剥离下来,变成了烂梗和谈资;死神的圣秘被彻底解构,融入了娱乐工业,成为了与“罐头掌声”、“罐头笑声”同一系列的“罐头恐惧”、“罐头异质性”。作为一种严肃的、涉及科学哲学的思考,克苏鲁本来的价值位于大多数科幻小说之上,然而这持续的解构与迎合却使得它呈现于当代观众眼前的样子甚至不如普通的科幻小说,而沦落为与太空歌剧类似的贴片式科幻。我想,还有一个与它类似的难兄难弟,叫做赛博朋克——我以前觉得赛博朋克是一种美学风格,实在是把它看得太低了。而我一贯以来所反对的,正是这种打着克苏鲁的旗号,对它背后的思想进行消解的行为。然而从这些贴片式科幻作品的市场来看,这种行为已经是不可逆的趋势,它正在蚕食神明在我们的精神领域所占据的领土。其中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情形是,嬉皮士们飞着叶子,做着和祭司们获得宗教体验时同样的事情,却有着曾经活过的人类中几乎是最世俗化、最社会化的思想。我对我的鼓手朋友说,嬉皮士靠致幻剂获得的圣秘感与真正的圣秘感的区别,就如同手淫和性交的区别一样——毕竟,后者敲下的,是新生命诞生前的头一个音符。
这个过程就是我所说的,“死神的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