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和一些人一起去打篮球,其中有一位美籍印度人,本科的时候上过Carroll的课。我很久没有打过篮球,大概有五、六年了,所以打得很不好。我干脆就带领大家打快乐篮球。后来吃饭的时候,可能是快乐的激励,可能是咖啡的作用,我说了很多话。
我基本上是不说话的,原因包括怯懦,愚蠢和麻木。但是我一旦说了很多话,就会像嗑药的赌徒一样,大胆,活跃而敏感。晚饭时我们谈了足球、印度的地理和宗教、Sean Carroll、波普尔和罗素。最后我们还说到了涂尔干。我感到我在所有这些话题上都很有一些看法。比如说大多数中国人说不出印度的三个邦,我能说出十个来。我还能稍微讲一下科学哲学不是波普尔终结的,在他之后这行当还有别人研究,而且把他批的很惨。

当一个人只擅长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自动地就找到了目标,哪怕他并不如一些别的人做得好,但他心无旁骛,因此很快地就超过了那些分心而举棋不定的对手。另一方面,一个较为全面的人,无论是出挑还是平庸,要么不得不做出甚大的牺牲,在某一个阶段捐弃一部分精神世界的生命,要么顾此失彼,最终承认落到一种遗憾而不甘的彻底失败当中。只有少数幸运而极度耀眼的天才,才能自由地在精神之中把握人类智慧在编织出的某种全局的结构。

我前两天早上起来不想干活,就随便娱乐,看到博尔赫斯的短篇集子,是之前读了还剩一百来页的,就顺手一下子看完了。

我特别喜欢博尔赫斯。我以前想当一个作家,但是年纪太小,只能当一个诗人。后来上了很多语文课,看了很多诗人的文字,感觉很困惑,不知道怎样评价诗歌。不能评价别人的诗歌,自己当然写不出来什么好作品。后来知道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小时候沉迷于玩弄文字,不能理解一些精密的情感。太迟钝当然做不成诗人。反正就这么长大了一些,慢慢能理解一些情感了,但是有些东西还是理解不了。比如说惠特曼和弗罗斯特,我感觉他们身上有一股诗经的气质,但是离开了诗经的古拙的文字,有一种滑稽的错位感。我主要能理解的是一些中国的诗人,有古时候的,也有现代的,甚至有写现代诗的。后来发现还有拉美的一些人,不一定是诗人,但是写的东西是诗意的,比如一本无限页数的书,一个无限记忆而毫无逻辑能力的人,一次没啥意思的荒谬政治集会,诸如此类。

像博尔赫斯写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完全是浪漫主义的,是一颗在人类智慧的犄角旮旯里拱来拱去的头脑的自我高潮,完全无视,也不需要现实主义的那一套观察,记录,体察,修饰的东西,看起来很精巧的叙事结构和概念,文绉绉的引用和比喻,完全是粗糙的,狂暴的精神洪流从思维深处涌出来,所有的繁复都是宣泄,所有的精巧都是freestyle, improvisada。没有这种全面精神结构的人看起来,觉得博尔赫斯好像是个说胡话的诗人,但实际上完全不是,博尔赫斯是个高乔,在精神的大草原上放牧,天天在他的图书馆里面喝酒吃肉,下笔就是放声长啸。包括马尔克斯个别时候也是高乔,南美很多作家都是高乔。李白也是高乔,在精神的广阔天地里面,武德充沛,文脉交融,这种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完全是以我为主,对不认识的人不负责任的。现在的中国文学里面很难找到这种放浪形骸的作家了,因为养不活。我自我感觉非常能理解博尔赫斯。我感觉我要是不来学物理,一天到晚找些文学家奉为圭臬的东西来浸淫,肯定也会变成博尔赫斯的这副样子,可能只是水平要相应的差一些。实际上他的有些小说我是有共鸣的,包袱抛出来之前我就想到了,没有随机的或者说天外飞来的成分,另外一些情况下,我没能料到作者的行文走向,但是感到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也不至于说就把“魔幻”安在作者头上。只有写艳遇的那篇,我从头到尾都想着那个北欧女人肯定是蝎子精或者银角大王变的,准没好事,结果哈维尔和她上了床,故事就结束了,我完全没看明白作者想说什么,现在我觉得可能是博尔赫斯撸多了,觉得不够过瘾,所以要给自己量身定制一篇真正的爽文来爽一爽。也可能是我太年轻了,什么也不懂,更不懂上个时代发达国家的女人。这大概是永远没法向作者的思想境界看齐了。

其实博尔赫斯还有一个和我非常像的就是书生气。我就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洗礼,所以老是觉得自己替穷人讲话腰杆不硬,替富人讲话腰杆不直,觉得现实主义迷人又写不来,所以只好跑到故纸堆里去讲别人的故事。这样就造成一种效果,就好像老是端着,故事表面上很精巧,实际上一眼就被望到底,哪怕脑袋里面很活跃,手上还是有匠气,这就是没有跟兵讲过道理的秀才,心里面还是戴着图书馆住客的镣铐。文学还是要在许多地方走一遭才能把匠气磨掉,博尔赫斯是活得足够长了,慢慢地匠气也就消失了,可是又有老气,我看到有一个评论说王小波喜欢卡尔维诺,不怎么偏爱博尔赫斯,可能是博尔赫斯对于他自己的思想洪流的产物老是不够坦诚,写的迷宫有一种惊悚的样子,还有一点就是太过雕饰,王小波自己把赤子之心放得很开,觉得迷宫很是值得走一走,很好奇的,然后又很不太喜欢拿别人的文字和故事来装饰自己,这可能有一部分是生活经验的区别的缘故,王小波有一段时间过得很坎坷,包括卡尔维诺也是,卡尔维诺是在意大利山上打过游击的。我自己可能在一部分方面更倾向于博尔赫斯的做法,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人性的趣味,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支撑这些精微的趣味,所以只好走向自我娱乐的清谈思维的趣味,加上我老是忘不了文字游戏的瘾,这个时候雕饰就是必要的,内外都是这样,没有不行,没有就对不起自己。有些缺乏精神结构的人抓住这一点不放,比如说纳博科夫,说博尔赫斯的小说是空无一人的宫殿,实际上这是不公正的,因为宫殿里面有作者,这就够了,不需要有别人。李贺的诗歌里面也只有他一个人。另一方面,我比博尔赫斯多了物理学的学位,至少我是不可能有他那一套玄学的精神背景,玄学的影响就像一种粉噪声,在他的书里面嗡嗡嗡,从一个迷宫走到另一个迷宫,无伤大雅,但是有的时候看着真能把人逼疯。

知乎上有些人说博尔赫斯是形而上学小说家,而形而上学是语言游戏,是脱离现实生活的幻象。去他妈的现实生活,哪个好的数学家、物理学家没有独特的metaphysical的信念?我就是要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爱看看,不看滚,再不济弹簧刀掏出来打一架。

我也该行动起来了,把脑子里面一些没有formulate的想法写下来。悲哀,其中没有一个是物理上的insight,全是关于怎么像一个南美作家一样自嗨的不着边际的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