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份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实习,在五道口那边一个制药公司做所谓的“算法”实习生。对于这段经历,我大略记录一下,以备以后参考。

我对于算法是一概不懂的,因此面试的时候就讲了一些碰过的工作,以示智力没有显著的障碍,表达能力也还过得去。事实上,对于所有我找的地方,我都要向HR诚恳地表示我是来受教育的,你们所要求的技能我一概不懂,因为我当时是希望参与到一些 AI for Science 的项目中去,最好是可以落地的,而一般这些需要 AI 来降神的学科跟我从前所作的方向关系不大。

有一些地方就有比较高的门槛,因为他们是专精于科学计算的任务的,他们想要用 AI 来加速第一性原理的计算。这类活动的前置知识太多了,无论是领域知识,还是算法上的知识,都比较精微,特别是科学计算本身就有很高的技巧性。他们的老板对于我学习这些前置知识的热情和能力颇为怀疑。而像是制药公司就没有那样的要求,因为他们并不是要在一个充分竞争的领域打磨一个崭新的、尽量可解释的模型,而常常是在一些新的应用场景里引入某些成熟的模型。

面试后面被问到了对于实习的期望。我对最后所去的地方的头目说,除了知识和技术上的学习之外,希望可以了解一下工业界的生活方式、工作节奏和组织形式。现在时间已经过去,感受是有好有坏,不过总体上大约有了一个正面的印象。前一段时间有本科生问我有没有什么建议,我大言不惭地讲的其中一条就是要尽早地通过许多尝试弄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这不仅仅包括研究方向,更包括职业路径。现在回想起来,北美的学校会经常请各行各业的校友回来给研究生讲职业路径的事情,这还挺好的,可惜从前去得很少。

大约做了五个月的活,每周上四天班,我想这种强度大概是适合的。主要的工作是上手一些不那么大的模型,搞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然后想办法提高这些模型的表现。有一些办法是我自己想的,更多是人们叫我做一些尝试的方向,我就自己补一下细节做出来,然后把结果和分析告诉他们。具体的内容大约涉及抗原-抗体结合预测和细胞图像信息提取这两个方向。这样,我学到了一些工程上的知识。有一个小头领A是主要带我的,还有一个小头领B,是高能所的博士,我后面看到他写的 hep-th 的文章很厉害,但他后面也转行来做机器学习,是这里算法的专家。这两个人帮了我很多。特别是B,他举行了关于 transformer 的一系列 journal club,其中我也讲了两篇文章。讲到一些具体实现的细节时,B会分享许多他在工程上的经验、结论和观点,他对于前沿理论和工程细节的掌握都很好,也追求把东西讲得清楚,是一个好老师。

这里的工作节奏比较快。我同在中科院的同学聊过,也和国企工作的同学有沟通,他们那些地方摸鱼比我这里多不少。我每个工作日平均有效工作时间恐怕有七小时,超过这辈子的任何时候。因为我深受环境的影响,而环境里面都在认真地工作。除了这种压力,另一个提升工作状态的因素是开会。从前我不喜欢和人通报——或者用时髦的话讲,叫做“同步”——自己的工作。但是如果我自己觉得我的进度是可以忍受的,或者心态好到愿意讲这些,那么这些会议实际上是很好的兴奋剂,他们让我觉得我是在一步一步地向前进展的。两个因素放在一起,勉强还是一种健康的压力,但我每周也确实只能够维持四天也就是28小时的有效工作。

这里“健康的压力”是真的健康,至少比我在本科科研或博士前两年更健康。虽然单位时间的劳动强度看起来也很大,趣味性也不足,但工业界的一个好处在于可计划性更强,或者说不确定性更低。你可以在一个更短也更有规律的周期里面获得满足感。坏处则是你自由思索的空间将会有所限制,不过对于我来讲,这种限制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而有一些人对于特定问题有非常强的 motivation,他们可能会严肃地考虑工业界的这种坏处。另外还有一个区别,就是说,当我在为了文章工作的时候,我脑袋里面总是希望做一些有意义的工作,但这种标准显然比一个 paper unit 高得太多,我调和不了内心的挫败感;而在这里,我一开始就可以将预期放低,我是为了提高某些工程指标或者实现某个功能的。一想到这,连自发加班都没有了,每天准时迟到早退,生活方式更加健康。

我做活的地方,组织结构和人的关系还算可以。在管理和制度上算是比较先进的,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个部门只有二十个左右的科研工人,并且大量使用计算机,这两个都是制度先进性的征兆。他们使用一些工具来从细节上计划、跟进和调整每一个项目。当有新的生产力工具例如 chatGPT API 出现的时候也比较快地给我们接上了。沟通的成本也不高,因为管理结构比较扁平,可以随时找人开会,或者写文档,我觉得写文档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难受。面试的时候那位头目告诉我沟通体验和 academia 没有那样大的差别,我认为确实如此。总的来说,制度成本的节省非常可观。在人的关系上,我自己在陌生环境下是一个极其不善于交际的人,基本上不聊天,但后面仍然算是跟几个人混熟了。可能有年龄的因素,我的同事和合作者们很多人有孩子或至少已经结婚了,但我总觉得这些事情仍然离我很遥远,当然除了吃不认识的同事的喜糖的时候。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但也很难成为朋友。

许多人在从事具体技术工作的同时非常关心产业。在财务和法律上,会讲解一些政策,供有兴趣的人来听。有一段时间,每天中午播放一些子行业的讲座,例如中药注射剂或肽类药物,这种讲座的受众一般是投资人,因此并不要求很多知识和大脑也能听懂。由于在业务上需要与别人合作,这类东西对于那些小头领来说是最好知道的。对于其他干活的人来说,会提供一些机会,例如在团建和月会的时候,让大家搞清楚别的项目组都在做些什么。一个月一次确实是比较适合的。

我的老师在我回国时曾说过我没有工业界的那种 vibe,更适合学术界。我说,我休息好了总要尝试一下,他表示同意。现在,差不多是有了一些结果,也不是很坏。

这是近期发生的最大的事情。除此之外,与很多老朋友见得比以往更多了。甚至有的大约四五年没有讲话,我想可能是之前仍旧在赌气,但是现在也是和解了,可能更多是和自己和解。以前我是有许多顾虑,在这样的人面前留心不要讲这样话,在那样的人面前也留心不讲那样话。自从开始长胡子以后,渐渐改变了看法。从高的观点来看,许多顾虑根本没有必要,或者只是由于不好意思。其实各种话都可以放松地讲。这种较好的转变也许是这一年潜移默化地发生,也许是近期突然有了一个提升,也许只是短期之内的某种泡影。究竟属于哪类,我也不是很清楚。

Projects in industry and in academia
(我所感受到的学界和工业界项目类型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