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个原因。第一是我几乎没看过其他的文学,第二是我喜欢看科幻小说,第三点可能比较长,说不太清楚。

我曾经写过一篇暴论,谈我对文学的粗鄙的看法,在那个里面我简单地提了一下为什么我觉得科幻是重要的,

科幻的本质不一定是带有自然科学的。我觉得它更像是社会学实验。

现在我就展开把它说说,作为第三个原因。需要说明的是,我具体的观点自从那篇玩意之后又有了一些变化。

文学的任务是什么?从我个人主观的角度来说,文学的任务,其对象是人性本身,或简单地说,是作家自己。这里隐含了一层意思,就是说有些东西本来不是你自己,它们附着在你身上,让你看不清自己;有些东西本来不属于人性,但它占据了你的生活,进而进入了你的心灵,成为了你的一部分。

人性是人的精神中来自于生物学的那一部分。比如说,我们都被硬编码为利己的,好奇的;我们饿了想吃,困了想睡;拥抱爱情,逃避死亡。当然,你可以说,人大脑真正发育好要十几二十年,在这个过程中,社会的影响会改变精神的生物学性质;但人的大脑的发育规律是确定的。也就是说,教育和社会可以塑造人的精神,但只能按照生物学决定的方式去塑造。在这里,“人性”实际上指的是这种决定性的规律。它来自于你,你自己,和任何别人无关。同时,它又是真正普世的,可能会有涨落,但大体上每个人类个体都在这上面相似(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克服绝大多数的孤独感)。

这些规律是确定的。假如有一个系统,也就是一个社会,里面有许多这样的个体,那么它将会演生出身份、道德、法律,种种社会属性。因此,人的行为,在现象的层面上,不是由所谓的人性决定,而是由这些演生性质的规律决定。同时,这些规律又包括了来自于人类之外的影响,比如平原为它承载的民族带来一种性格,而山又带来另一种性格;小冰期下的人民是一种生活方式,气候变暖下又是另一种生活方式。这些规律,我称之为社会性,它们决定了我们社会生活的形式,它们并不一定与人性本身相调和,甚至不一定相容。人文学科,包括文学,其具体任务应当是将这些社会性和人性分离开来,予以界定;考察它们的关系,特别是它们不调和、不相容的地方;甚至提供可行的出路,推动人性从社会性中的解放。

在文艺复兴时期,艺术、文学、音乐等一系列相关的内容完成了这个任务。西方人原有的社会秩序,说它是宗教主导的也好,以封建为最大特征的也罢,总归是经过了文艺复兴的加速以后,渐渐地消亡了。解放出来的人性在此之后又加速了生产力的进步,进而通过生产力这个因素重塑了社会本身,又把自己置身于跟新的社会性的冲突之中。在那以后,生产力进步产生了类似于正反馈的过程,从世界总人口的增长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这个过程的特点在于,在一代人以内,社会性的因素可以产生大量决定性的变化,而这是此前的文明很少见过的。例如,萨镇冰受教育的时候,民族主义在中国刚刚萌芽不久;而他去世的时候,中国已经向着解决资本主义的内生性问题这个目标奋斗了。一个人的一生可以经历罗斯福新政,麦卡锡主义,历史的终结,以至于阿拉伯之春。在这样的世界中,人性就好像狂风巨浪里的一叶扁舟。人在试图把他的人性与社会调和的时候,经历过不知所措,也曾豪气冲天。他绝望过,痛苦过,但仍然生活着。他间或欣喜若狂,但常常听天由命。卡夫卡曾为他苦苦思索,马克思曾为他洒下热泪。这是人性的苦难,但也是一个巨大的宝库,从中出产了无数的文学。然而,**就我浅薄的观察,这些文学始终走在社会性变革的身后,探讨社会为人所设置的,确定的问题。**好像在这一辆由自然环境和生产力两匹马儿驱动的马车上,科学家、工程师甚至是政治家在看路,工人、农民和其他人民群众在挥鞭驾车,而文学家只能在车辙里亦步亦趋。

文学家当然也有他们的难处。世界为文学留下的宝库太大了,巴尔扎克不惜命地工作了一辈子,也只是对一批当代的法国人做了刻画。所以,文学在解决未来的问题之前,首先要解决已经发生的问题:在登高远望之前,应当先看好脚下的台阶。此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们没有预测未来的习惯,更没有足够的样本来支撑任何对社会发展的预测。未来是虚无缥缈的,而当下则是有血有肉的**。在这两个因素下,文学要做的就是把人——人性突出的人——放在当代的社会性因素下作用,看他的人性怎样响应。**近代的作家中,有一些人实际上已经意识到了完成这个任务有更便捷的办法,他们从社会性的因素中剥去那些无关紧要或不具备独特性的部分,用最尖锐刺激的成分来构建他们的设定;他们的角色也越发的从一个对真实之人的临摹而抽象成一个人性碎片的容器。于是有了小王子,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利-萨姆沙,死了母亲的默尔索,以及博尔赫斯笔下的无数个工具人。

注:普鲁斯特和他们不一样。他就像是人类基因组计划的执行者一样,花了十几年,做着精神上受折磨的工作,终于完成了以后,他拿出巨量的数据和信息,对人们说:看,这是我的人性,巨细靡遗,完全测量过了,它对你们来说,就是一本完全打开的书。

然而,现在应当有更高的追求。文学应该跑在马车的前面。文学家们可以试着把人不仅放在当代的社会性因素下,也放在虚构的、未来的社会性因素下作用,同样考察他的人性的响应,并且进一步探索一种普适的解决方案,来调和任何新的社会性因素与人性本身的冲突——目前看来,这种冲突总是会发生的,并且后果严重。例如人类从狩猎采集转入农业后,平均身高下降了;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革命的短时间以内,平均身高也下降了,这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生活本身的劣化。有一些人可能会说,还没有到时候,也许我们现在的技术手段和社会科学的发展程度还没有到可以预测未来的阶段。不过,在物理中,理论物理学家已经习惯于提出一千个理论,交给对撞机去检验,也许一千个都是无稽之谈,也许有一两个沾了真理的边。这是一项常规的工作,人们只是在已有信息的基础上做些力所能及的智力延伸,即使做错了,也并不丢人。目前看来,做出这种尝试的作品恐怕只能被归类于科幻小说。这就是我说科幻小说是最伟大的文学的原因。

长期以来,在国内,对科幻小说的要求仅仅是能够讲一个猎奇的关于技术的故事,作为一种所谓的类型文学,靠着题材的新鲜感而苟活。这种愚蠢风气的终结最应该感谢的就是刘慈欣。另一方面,国外有一些作家曾经做过一些有益的尝试,例如通过假想的社会环境来考察当代的冲突(恰佩克《万能机器人》讲工业化、勒古恩《一无所有》讲资社冲突,等等),或者对不存在的技术探讨技术伦理(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菲利普-迪克的几乎全部作品,等等),又或者用人性做展板去传达社会学观点(一些反乌托邦小说,像《1984》)。所有这些尝试都非常令人愉快,但是相比之下它们的质量却不那么高。一些作品对人类社会的认识似乎有些落后于时代,另一些作品对人性的理解似乎还停留在“当代人的道德观念”这个地方。不过,它们指出的是一个充满生机又人迹罕至的方向,光是了解到它的存在,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激动人心了